第一卷 第五章(1 / 3)

星城瑣記

“補篾墊子來─!”

星城的八月,以酷熱出名。不見得太陽如何毒烈,卻將星城捂軟捂化了。大道曬得跟棉花糖似的鬆軟,好象隨時可以溶入其中昏沉々睡去。

“怎麼,你們這裏遊泳都是站著遊的?”外地人見滿河灘人頭攢動,好生奇怪。

下河歸來,更熱得進不了屋,好象不下河還不知道屋子裏有這麼熱,下不了河的人(一般指老弱病殘)就大盆小盆端水擱到門板竹板上,這叫扯濕氣,晚上睡眠時好生些涼意來,這濕氣扯來扯去的,街頭巷尾,風濕膏藥自然在這裏盛行開了,甚至可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

為了扯濕氣,扯地氣,住一樓的,住平房的,幹脆白日裏將門簾窗簾蓋得嚴嚴實實的,防火防盜防空襲一般地警惕著風的侵襲。以保護他家的“地氣”。

“你屋子裏昨晚上熱啵,我屋裏好蠻好過,連電扇都冒用呢。”言下之意當然是他家有地氣,“現吊”(diao這是星城土話,是炫耀的意思)。

往身上潑了水,就不能再做別的事,趕緊躺到竹床竹板上,涼快兩三個鍾頭,油亮亮的竹麵便印出一個深黃色的人形來。舊竹板的確比新的涼爽,星城人十分珍惜竹板床和舊篾墊子(竹席)油光油光的,黑黃黑黃的,人家不說這篾席子睡舊了,卻說睡熟了,跟人混熟了,稻穀熟了似乎有了相同的意義。舊篾墊子的確比新的涼爽,所以到星城走家串戶補篾墊子的人特別多。

“補篾墊子來――!”

往肩上掛一大把早已削好的竹篾條,在誰家門口,大樟樹下都可以鋪開一個竹席修補工場,席地而坐,便攬來一天活計。這時,狗伸著舌頭,“哈哈”地出氣,紅雞冠一抽一搐地,全失去了平日精神。好象誰都得罪了誰,誰都在跟誰過不去。

“好熱的天嗬!”補篾墊子的人手一刮,從額前刮下一大把汗來,背脊兩旁白花々已浸出鹽漬。

冬吃蘿卜夏吃薑

星城人相信“冬吃蘿卜夏吃薑,不用醫生開處方”,天那麼熱,吃薑?而且是生薑燉公雞,從“熱在三伏”的頭伏開始吃子薑燉公雞,十天為一伏,頭伏過後,起二伏;又吃第二回子薑燉公雞,往雞湯裏加路邊荊、紫蘇葉(中草藥名),加紅辣椒的,都有。吃得嘴裏身上一處々毛孔辣辣的發炸,汗珠子跟爆豆子一般湧,都說這種吃法可以驅風去濕怎麼個驅法呢?問誰誰都沒見過,連七十歲的、九十歲的,還是說沒見過,你再多問,他會反過頭來問你,這還用問麼?蠢貨!

涼鞋涼席還擺著的,天說變就變,一下子就得翻箱倒櫃找絨衣毛衣來穿,星城人患感冒的極多,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的,沒了前鼻音和後鼻音的區別。不知道這裏的人多半塌鼻子,是不是因為老祖宗們也常感冒,前赴後繼流鼻涕留下來的特征。兩個鼻孔又特別大,令人聯想先祖們緬懷他們於悶熱中拚命吃薑拚命哈氣發達了鼻孔的情景。

還有兩三裏

在星城,你問路得多長一個心眼,我曾有過這樣的經曆:細雨淅瀝淅瀝將路麵抹得賊亮賊亮,過路人告訴我,我要找的板塘鋪就在前麵,還有兩三裏。兩三裏路,自己琢磨已經走得差不多了,眼前卻出現摩肩而上的峭壁,要爬到山頂恐怕不止兩三裏是不是另有一彳條近路呢?好不容易見一位本地人迎麵而來,一問才知道,正是麵前這種需手腳並用的路,還有兩三裏。我心裏有點發悚了。

把一座山甩在身後時,也把過山雨甩在身後,前一山雨,後一山晴,便以為自己跨越的曆史事件很多很多,仍不見板塘鋪的考場,隻得再問過路人,您知道板塘鋪麼?

“往前走,還有兩三裏。”

我總算在一次次疑惑後,弄明白了這個兩三裏的問題,心裏一踏實,也不再著急,打算再走它幾個兩三裏。

從清晨上路,到中午兩點鍾,漸漸辯出三座三脊之上的一片開闊地,一打聽,才知道板塘鋪趕考場的四月八日,實際上是當天下午兩點進考場,我卻沒顧得上吃早飯往這裏趕路呢。

我這才明白,星城人除了距離上的“兩三裏”的含義與外界不同之外,還有一個時間上的“還有兩三裏”。

我揀一處清淨的石頭坐下,安心地喝著山裏的涼水――望著山裏的天。

臨窗的韻味

沒有在星城生活過的人是無法領會這裏臨窗的韻味的。

比如說有人喊:“甜酒——!”便立刻有人接著喊:“糟—來!”一個好好香噴噴的東西就立刻被人“糟蹋”了;又有人喊:“收破銅爛鐵—來!”便立刻有人接著喊:“賣得錢—來!”好象是為了肯定破銅爛鐵的價值似的。

雨天就更有意思。

“洗衣─刷─子來──!”

在“刷”字後麵的長長的拖腔裏便有了一麻石小巷釘釘磕磕的木屐聲,釘磕釘磕釘釘磕磕,噗,潑刺,有一窪水,有人水一腳,泥一腳,踩到水坑裏,積水濺出來,這時的洗衣刷子──來,如同配了打擊樂的配器曲演奏,長長的拖腔使小巷鏗鏘而悠遠。

還有一種叫賣更讓人動心。

“釘磕釘磕釘釘磕釘釘釘磕釘磕磕,……”這是收荒貨的荒貨郎手中的兩塊鐵板敲出的響聲。鐵板一大一小,大的用來壓糖,小的是一把鋒利的刀,牙膏皮、塑料鞋子底、牙刷把子搪瓷碗、爛鍋子爛臉盆都可以拿去換扯麻糖吃。荒貨郎的擔子,一頭挑著扯麻糖,另一頭挑回收的廢品,黃澄澄的扯麻糖用一個笸箕裝著,上麵還有一塊油抹布蓋著,我曾經揣著廢牙膏皮飛快地跑下樓,在荒貨郎的手中換扯麻糖吃,那塊蓋的抹布究竟是什麼顏色,天長日久,已看不出布的顏色了。

布老鼠暫且可以不做了,扯麻糖我舔一口,又給床上的小娃娃舔,也曾甜潤過我的童年的不少日子。

禮性與節氣

星城的人一年到頭,春節,端午、中秋加上政府規定的節日,已經顯得節日很多,再加上辦紅白喜事、孩子滿周歲、滿百日、老人過世,除了自己家逢上這些日子要竭力操辦之外,親朋好友家的這一類日子也必須忙一個轟轟烈烈。要送禮。要放鞭炮,打紅包送人情,人家送的是多少禮,下一回得還人家多少禮,這期間隻要沒有特殊的變故,人情一般增值,有的人家發展到辦一次紅喜事或者白喜事必須請會計做賬,儼然一家新開張的鋪子,“人情一把鋸(Ge),你不來,我不去(Ke),這是當地的一句俗話。禮上往來,到了這裏就是利上的往來,看看這些帳本倒是讓人一目了然的,既然來往的禮物金額基本相等,有的人家幹脆連紅包都不打開,換個名字,又將紅包送往另一家,這另一家幹脆也不打開換個名字再將紅包送往另一家,結果有的紅包裏是諸如月餅、桃穌一類食品,發了黴,也仍在這長長的人情旅途中。

每一場宴席都是一個網結,星城的人每天都在忙著編織這種網結,每個人都在這種網結的編織中享受人生的快樂。這一切與你的官銜無關,與外界的政治經濟無關,隻要你是星城人,隻要你在星城生活,這就夠了。

匆匆地提著紅包,從一個場合趕往另一個場合,從一桌酒席趕往另一桌酒席,有了這樣一次一次的忙碌,星城的大街小巷就有了穿梭織網般的熱鬧,在這熱熱鬧鬧的忙碌中,織就它的內部輪廓與內部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