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同他寫的是《年輪》,抒發了對於韶光易逝,人生難再的生命感懷。開篇不錯,前麵一大段也很不錯,從古人講起,引老子、莊子、孔孟,甚至還研讀了《易經》的有關段落。可惜一寫到現實,一說到他自己對生活的體味,得,就全完了,骼個兒是一個從未名湖落到了龍須溝的感覺。
這就是我不喜歡文章的原岡:不是內容不好、文字不好、結構不好、水平不高、觀點不對、品味不純正……而是我總覺得,他的文章中缺少一種讓我感動的東西。
——這種東西,或可叫作生命體驗。
我發現,不少人都在犯著與同樣的毛病。他們也很熱,愛文學。也很刻苦,一天到晚琢磨著寫東西,以至於廢稿紙一堆得房梁高,手指尖磨出厚厚的老繭。也悉心收集生活中的情節、細節、人物形象,隨時準備用到寫作當中。也拚命讀書,唐詩宋詞元曲明清白話出口就能成誦,但丁雨果托爾斯泰茨威格卡夫卡熟悉得如同家人,不論說到誰沒有不知道的,談起哪本書來都能複述得清清楚楚。也有相當的積累,上知天文曉地理,熟悉各國的風土民情、社會傳聞、三教九流、氣功命相、琴棋書畫、鬆竹梅菊、家長裏短、柴米油鹽也發表過很多很多的作品,有的一打開報刊到處都能見到他的名字,有的出版過三五十本書,有的已發表了上千萬字,也有了或大或小的名氣,甚至“著名”和“非常著名”……可是我讀他們的作品,卻總是一種喝白水的感覺,沒有一次大哭或大笑。
記得我18歲時初次讀《簡一愛》,曾整整燃燒了兩個禮拜,以至於昏熱得失去了自我,周圍世界在我心中完全走了樣:天空變成了綠色的,風吹來帶著濃濃的花香,所有房子都變成了哥特式閣樓,汽車則變成了馬車,宿舍大院整個兒成為桑菲爾德莊園,我遇到的每一個人也都變成了書中的人物……那種奇異的感覺,真使我刻骨銘心地領略了什麼叫作文學的魅力。
讓人感動,或者說寫作者自己首先感動起來,我認為一這是文學最基本的條件了,好比參加百米賽跑,不論跑得快還是慢,首先你都得到達終點。在這之後。在感動的基礎上,還有更高的境界呢,比如坐臥不寧,食不知味,跺腳、扼腕、擂桌子打板凳,喃喃自語,引吭高歌,大哭,大笑,不能自已,直至燃燒起來……
凡不能感動人的作品,必不是好作品。為什麼?
1995年我上了一趟西藏。當我登上五千多米高的唐古拉山口,透過腳下湧動的白雲向下看時,突然發現自己竟是站在天上和人間的臨界點,同時麵對著兩個世界
天上仙境,是一幅無限伸展的、立體的《千山萬壑圖》,舉手所觸,皆足像群獅一樣威風凜凜又像玉免一樣潔白溫柔的大雪山,人在其中,也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座飛來峰;地下人間,倒像是既亦夢亦幻又遙不可觸的舞台世界,你不知道此刻它正上演著什麼人間喜劇,反而有了一種被關在門外的陌生感。我突然參悟出來:不成功的作品,是因為跟文學隔著一重天。換句話說,就是根本沒有進入文學的大門。
進入寫作聖境其實是需要門票的。這張門票,得用生命換取。
還有一位作家君,有一天酒酣耳熱之際,突然當著眾人的麵,把桌子捶打得“嗵嗵!”響,像狼嚎一樣地喊道:“你們為仆麼不承認我?!”
“社會為什麼不承認我?!”
“我其實比你們誰——都——強!!呀!!1……”
好多年了,他一直耿耿於懷,堅持認定自己是當代義學大家,憤憤不平於別人為什麼不推崇他?隻聽他“嗷……嗷……”一聲比一聲高,悲哭著說:“一輩子,都一輩了,我堅持純文學創作,日產五千字,全國大小刊物一翻開,沒有不見我某人的作品的,有好多還是上的頭條。別的不說,單是我靠著稿費(你們誰不知道純文學的稿費有多低?),就買了房子,買了汽車,嫁了閨女,娶了兒媳婦,還供養了一家老小吃香的喝辣的……你們說,全國的作家,純文學的和寫通俗的全算上,有幾個人能做到我這份兒上?實實在在說呀,我也是山中之虎,鳥中之風,人群之中的人尖子了,可是為什麼你們老不承認我?!排起名單從來沒有我的名字,開起會從來沒人想起請我,主常台上從來沒有我的位子,評論家們也從來不拿正眼夾我,簽名售書也沒有我,文學筆會也沒有我,接待外賓、出國訪問更沒有我,好像文壇上根本就沒有我這一號,我怎麼了,我又沒有得罪誰?!……”“嗵!嗵嗵!……你們說我到底怎麼了?!……”我在旁邊默默地坐著,幹看著他,說不出話來。他的年紀已經很大了,頭發和眼睛都花了,算是前一輩作家了。其實,除了他自己,別人都明白他是怎麼回事:他說的,基本上都是實情,可就是有一點,他自己從來也沒悟透:他的作品是用筆寫的,而不是用生命寫的。
隻有用生命寫就的作品,才能夠震撼別的生命。
二十年前,在貧窮的陝北高原,好不容易盼來了夏天,盼來了麥收。龍口奪糧,北京來的知青們也都在玩命幹。突然,一場窮凶極惡的暴風雨,把一個小夥子打倒在麥場,一場大病之後,他的雙腿癱瘓了,從此他在這個世界上就水遠低下去半截兒。這殘酷的命運轉折,逼著他不得不以一個殘疾人的眼光,重新打量已經熟悉的舊有世界,重新調整自己和陌生的新世界的關係,革新尋找自己的定位。他不得不想到生、死、婚、嫁、親情、愛情、友情、輕視、同情、憐憫……還有被侮辱、被損害、被欺負、被遺忘、被病痛折磨……連真善美的含義也全然不同了。情緒低落時,他曾經萬念俱灰,一千次地詛咒命運待自己不公,甚至想要絕別這個世界。經過長達15年的血淚思索和追問、死過一千回又活轉過來的搏鬥,最後,他終於挺過來了。他終於想明白了。他終於有了足以和命運抗衡的勇氣。,有一天,他拿起了筆,一揮而就,把這些用生命換來的沉想哲思記錄了出來,這就是史鐵生的《我與地壇》。
隻這一篇散文,讀者就能永遠記住“史鐵生”這個名字。
我自己的寫作,也分兩種,一是用文字寫的,一是用生命寫的。
用文字寫的,多半是很理性的、講大道理的時候。比如我的很多議論社會生活的隨筆,以刊發在光明日報上的“周五茶座”專欄為代表,我自己覺得寫得盡心竭力,還不時引經據典,掉上一回書袋,可是有評論家說:“不如你的散文,因為從中讀不到你的好散文中的那種感覺。”
我一下子就被點透了。
所謂的“感覽”,其實就是生命奉驗,不,不僅僅是體驗,它更是一種與生命相吸相附、同生同在的東西,或者就是生命的血肉,是生命本身
每當我被激情逼迫著不能不寫的時候,簡直不是在寫作,而是像得了熱病一樣煩躁不安,隻覺得有一股沸騰的岩漿在渾身上下奔突著,衝撞著,呼嘯著,尋找著突破口。當這種“魔力”降臨之時,根本不是我要寫,而足“它”命令我寫,我隻不過成了記錄“它”指令的書記員。這種記錄不分場合,不分時間,不分晝夜,有時是在騎車上班的路上,有時是在做飯、洗衣服、收拾屋的勞作中……這個“它”到底是誰,我也不知道,姑且稱作“上帝”吧——對了,好的作品,用生命寫就的作品,就是通過“上帝之手”來完成的。
我這樣說,似乎太懸了,可我敢以我的生命發誓,這是真的!我自己至少有十來篇文章,像《有話對你說》、《為你祝福》、《悠悠心會》、《無家可歸》、《女人不會哭》、《不忍》、《問書》等等,都是這樣“寫”出來的。這是刻在心上的文章,每一個字都經曆了坎坎坷坷,都是要“回看血淚相和流”的!我堅信別的作家也有這樣的經曆。真正打動人的作品,隻能是這樣的心血之花。曾有一天,一位朋友穿過明媚的陽光和綠茵茵的草地,去看望托爾斯泰,卻發現他正躲在房間裏痛哭,一看見他就悲痛地宣布:“我的安娜死了!”這樣的劇幕,在中外文學史上不間斷地重演著,即使在當今這個充滿了物欲化傾向的實利時代,也依然故我。不信你去問問王蒙,他寫《活動變人形》時,有沒有同他的人物一起哭和笑?再去看看張潔,為了她的新一部長篇小說,正怎樣一滴一滴地熬幹自己的心血?至於張承誌的每一篇作品,啊,不不,準確地說是每一個文字,都可以看作是他拿命換來的。就是最冷靜,最理性、最善於控製自己的情感、最學術化如餘秋雨者,請你去看看他的隨筆《曆史的暗角》,馬上就能感覺到在他心中翻滾著怎樣洶湧的波瀾啊!……
曆史上。把命搭給寫作的,不知有多少人
所以,我幣能同意、還是不能同意“玩文學”的說法。盡管許多人都在諄諄教導我說:“已經是20世紀了,古典主義的經典教導早過時丁,你年紀輕輕的就別當古董了,活那麼累,幹嗎?!”
也盡管就物質生活來說,我一千次地也選擇20世紀90年代。我最心儀的是夜幕降臨以後,在北京長安街東部徜徉,那一幢幢聳立天宇、造型精致、透著人類生活的文明與富足、閃著大玻璃牆銀光的後現代建築,經過湛藍夜幕的襯托,又經過小精靈似的霓虹燈閃閃爍爍的激活,終於造成了一個夢寐般亦詩亦歌的迷幻世界,讓人神經迷走,一遍一遍地流連,舍不得離去。
那的確是北京最富麗堂皇的街區,怎麼看怎麼愜意。在物質生活麵前,人類的本能是向往奢華和舒適,這並發有什麼錯。我家曾請過一位來自安徽山區的保姆,第一次帶她去東安市場時,她簡直驚呆了,站在櫃台前連連自言自語:“還有這麼大的商店啊,真想不到!”那時她很土,穿著鄉下的花棉襖,一臉怯怯的表情。幾年後再見到她,全身上下的“行頭”全變了,頭發燙了,眉毛紋了,雙眼皮做了,金項鏈、金戒指都戴上了,高跟鞋也踩得“噔噔”的。問她還回家嗎?答日:“不回了,北京多好,就是這輩子不成,下輩子也一定要修成個北京人!”
問題是,我始終弄不明白的是:在這麼優裕的物質世界裏,怎麼還會有吸毒、色情、凶殺、暴力、拐賣人口、坑蒙拐騙、圖財害命、爾虞我詐、你爭我鬥……而且好像還有更危險的傾向,即物質條件越豐富越提高,人的道德情操越下滑,人類的精神危機越嚴重!我太害怕看見這樣的一幅人類圖景了——人人都庸懶地倒臥在自家的花園洋房裏,渴了餓了有機器人端水送飯,冷了熱了有空調自動調節,厭了煩了有,想體育鍛煉了有健身房、遊泳池、按摩器,寂寞了有波斯貓、巴兒狗、熱帶魚,無聊了可以立即坐著私人飛機去暢遊世界……可是,人人最不願打交道的就是一同類,人人都像防賊一樣地提防著他的鄰居、同事、親戚、朋友、老師學生、上級下級甚至兄弟姐妹。人人都冷漠得如同鐵麵大俠,恨不得在和人說話時都戴上麵具……
因此,退一萬步來說,主管著人類心靈和精神的文學寫作,也不能是“玩”的!同時,也不應該僅僅是一己掙稿費的,不應該僅僅是謀取個人名利的,不應該僅僅是索取車子、房子、位子、票子的……
文學寫作,除了嘔心瀝血的生命體驗之外,還要求寫作者把境界定位在崇高的人類關懷層麵。
當然,“應該”和“不應該”並沒有硬性的法律規定,更沒有道德約束。我曾碰到一個年輕的寫作個體戶,他很認真地對我說:“我才不要像你們一樣‘崇高’呢。我寫文章,無非‘名利’二字,每寫一篇,都事先設計好這一篇是為名寫的還是為利寫的,最好的情況是名利兼得。”
據說,他“混”得相當不錯,有了些小名氣,個人的物質生活也進八了“款”列,出有車,食有魚,經常出入大飯店酒樓,打麻將時一擲千金。而為文學“玩命”的作家們呢?餘樹森留下的是兩個未成年的女兒,鄒誌安留下的是一屁股債,吳方留下的是兩間公家的破甲房和形銷骨立的身影,路遙留下的是一個早就看得明明白白的平凡的世界……
可是難能幸福的,是他們走進了寫作聖境,掬起那裏清潔的聖水,洗濯了自己的靈魂。而真正的大作家們,心裏裝的都是整個世界,真正稱得上是“文學”的作品,思考的都是整個人類精神的出路。他們的心血是為全人類而拋灑的,逐漸鋪成了數千年來我們人類文明進步的寬闊大道——因而,永遠永遠為後人所記取。
1997年1月24啟筆,2月27日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