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倒影(二)(3 / 3)

路傑去了衛生間,丈夫替路傑舀了碗在煤氣灶上溫著的白木耳桂圓湯。路傑出來時已換上粉紅色睡袍,睡袍質地柔軟貼在身上,襯出路傑高聳的胸,身上飄出淡淡的法國香水的清香。路傑一出來就摟住丈夫親吻了一下,但顯然沒有往日的激情,路傑感覺自己好像在表演。路傑接過碗,吃完漱口,路傑就去睡了。丈夫也關掉書房的燈上床,就抱住路傑,路傑說今天太累了,想早點睡。丈夫看著她的倦容便放開她,關掉燈。路傑剛迷糊,丈夫猛地又抱住她,說他愛她。路傑知道,丈夫是不可能熬過去的,便說那快點,我真的太累了。等到丈夫心滿意足後,路傑想,這是她結婚以來最糟糕的一次性生活。路傑很快就睡去了。可路傑知道丈夫還要認真地端詳她一陣,還會不時吻她的臉頰。丈夫常對她說,她兩個時候最美,一個是凝神想問題的時候,另一個就是作愛的時候。這一夜路傑的夢中奇怪地不斷重複著一個她醒來後倍覺憂慮的問題:她的美滿的婚姻生活還能有多少年呢?

路傑當兵時虛報了年齡,十七歲改為十八歲,否則她就考不了軍校當不了兵。想當兵是她多年的願望。新兵時她看上去又蠢又傻,這是丈夫看到她新兵時的照片後說的。大學畢業後提幹當了排長分配到基礎,宣布命令的那天,路傑有些激動,處長對她們一批新幹部提了要求,尤其要求女幹部不要急於談戀愛,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到二十五歲不談戀愛,路傑激動之餘記住了處長的話。女大十八變,路傑在二十歲變得漂亮起來。皮膚白嫩細膩,兩頰上顯著紅暈,胸脯像小山一樣隆起,燙了個運動頭。在整個機關大院和基地部隊開始小有名氣。男軍官們開始向她進攻,路傑羞得不知所措,每次都緊張得滿臉緋紅,象被驚小鹿一樣跑開。她記住了處長的話,同批的女幹部一個接一個戀愛了,可她心裏仍是空白,連今後找個什麼樣的丈夫都沒想過。她老是想著處長告誡過的那句:好好工作幾年。同批兵,路傑進步最快,最早提副連長。她第一次接觸的男朋友,是經過一個長她多歲的老鄉大姐反複做工作後同意的,那年她剛二十五歲。她想也沒違反處長的誡條。他大專畢業,是工農兵牌的,長得很高,父親又是個家裏可以裝電話的幹部,本人也還不錯。路傑還算滿意。可丈夫見了他的照片後,輕蔑地一放,見女人骨頭會發酥的貨,路傑說她對他有一股說不出的感覺,反正不是很好的感覺。以後有一次,路傑拗不過他,在他強有力的擁抱下,盡管額頭縮到脖子裏了,還是被他吻了,這就是她的初吻,縮著脖子,戰戰兢兢,毫無印象。但不久,確切地說三十六天,路傑就提出算了。因為那股說不出來的感覺越來越厲害。當時路傑還不懂,現在回想起來,可能就是丈夫扔下照片時說的話。之後遇到了攝影家述來連裏采訪,對於述文的追求,路傑可能接受了第一次處對象的“教訓”像對待所有追求她的人一樣始終對述文保持著平靜。隻是一直接受述文的約會要求(而其他追求者的邀請路傑基本上是不去的),直到丈夫的出現才不再赴述文的約會。後來,路傑問丈夫,你和那麼多女性來往,你不色。丈夫說,不,那是喜歡,喜歡就是熱情,沒熱情不成其為真正的男人,熱情不是色。真正的男人也必須具備色的素質,但永遠隻會對一個人。路傑很得意的笑,丈夫說你別得意,你必須時刻警惕,你別以為我永遠隻對你一個人色,若那樣想真是愚蠢,你自己使自己退化,不是指年齡,指魅力。那你就迫使我色意向轉移。從那時起,她心裏老有一股危機感。丈夫說,色意向轉移對一個真正的男人是很難的,圓滿的婚姻就是陷井,就是交往的女性中確有比你有魅力的,也很難打敗你,因為你有陷阱。除非你自己打敗自己,把陷井拱手讓給別人,把愛情和婚姻當作我們眼睛看出的倒影一樣習以為常。路傑當時很長時間沒動,腦袋裏凝固著丈夫的話。

婚姻這東西,始終受著心裏天平的製約著,你本身素質、層次決定著你的婚姻對象的素質和層次,不管你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盡管你對婚姻沒什麼要求,就像你所說的,你沒任何要求,可實際上,你的心理天平始終起著調節作用。對方的素質、層次達不到,你的心裏天平是不可能平衡的。一天晚上,丈夫對她這樣說。

丈夫對路傑一見鍾情。她知道婚姻是有緣分的,一見鍾情就是緣分。那天路傑忽然問自己,丈夫哪點比述文強?長相,沒述文好,性格,比述文暴,錢,更不能和述文比。路傑再次對自己出現這樣的問題產生了巨大的恐懼。

日子過得不緊不慢,一晃已是五月初了,這一月做了許多事。路傑又瘦了一圈,體重輕了四斤,這倒更苗條了,嗓子還啞著。不過路傑感到欣慰的是成績不錯,大閱兵獲得方隊第一名,讓基地警衛連的小夥子氣得半死。路傑也覺得有些難受。司令部參謀長宣布評比結果後,路傑說,這有點……路傑沒講完又說,最好設兩個並列第一。因為路傑實在覺得警衛連的閱兵隊列比女兵連強。當時處長就訓她有毛病,路傑便不敢再說,心裏總有點榮譽是偷來的感覺。內務評比獲第一名,海軍話務競賽團體第一,個人第一、三、四名都是路傑連裏的,這些使路傑感到很坦然,心裏極滿足。五四大團日活動馬上就要搞了,她還要操心,指導員小孩小,精力顧不過來,副連長已開始名副其實做“艇長”了。她隻得多幹點,路傑想,再熬一年會好的。

自從那天晚上王敏敏眼睛潮了以後,她在各方麵有明顯轉變。一改過去那種稀拉、嬌氣、什麼都無所謂的作風。不僅值班認真,舊貌換新顏,平時還積極參加幫櫥及連裏的公益活動,而且還參加了演出隊,承擔了獨舞《孔雀舞》,主跳舞蹈《紅旗頌》,朗誦《紅旗禮讚》,還和楊幹事一起跳了雙人舞《唱支山歌給黨聽》。王敏敏也和呂芳一樣,受過少年宮的舞蹈訓練。史豔豔出院後,主動要求參加演出隊。呂芳早就說過史豔豔是跳舞的身材。以前史豔豔很膽小,從不參加大活動,這次都主動參加了,且排練很刻苦。她和王敏敏主跳的《紅旗頌》很有樣子,舞姿特別好看。丈夫也開始支持路傑的工作了。盡管有時還會因她晚回去訓她,說歸說,路傑回家丈夫就給她按摩發酸的全身。舞蹈《紅旗頌》有一段兩分鍾的配詩,頌揚紅旗,路傑開始讓丈夫寫,他說什麼也不寫,他說不會寫這種詩,丈夫說寫這種詩他都會起雞皮。後來路傑軟硬並用反複磨他,最後終於寫了。而且很讓路傑滿意。王敏敏音質不錯,路傑聽過王敏敏的朗誦,效果很好。路傑心裏很高興,她想,這次“大團日”活動,女兵連一定能獲得成功。

這天早上,路傑帶隊去飯堂,走到半路,忽然感到惡心。太累了。昨天晚上又陪她們排節目到十二點。路傑把翻上來的酸水硬咽下去,到飯堂一點食欲都沒有,她強迫自己吃一點。近段時間食欲一點不好,常惡心,已有十多天了。路傑是個要強的人,“五四”馬上到了,必須最後努把力,女兵連不拿第一,會讓人笑話的。她在床上靠了一會兒,這時路傑忽然想到若述文在身邊一定會很好地安慰她,讓她立刻恢複健康。路傑嚇了一跳,丈夫也很照顧她的呀,我怎麼想到述文了呢?

路傑看過節目後,心裏就有底了。這次節目是路傑當兵以來女兵連最好的一次節目了。路傑還感到,可能以後的節目再也不可能超過舞蹈《紅旗頌》、《孔雀舞》的水平了,還有雙人舞《唱支山歌給黨聽》都具有很高的水平。路傑很高興,心想拿第一問題不會太大。王敏敏、呂芳、史豔豔真不錯啊!路傑從心底裏喜歡她們。她特意向楊幹事致謝,說以後請她喝酒。

這些日子排節目的戰士夠累的,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其餘時間全在夥房排練。呂芳嗓子已啞得說不出話來。這幾個舞全是她主編的。她不斷地給大家示範動作,邊做邊講解,大家學會了,她卻講不出話來了,還發低燒,臉臘黃。一個新兵也是發燒,還食欲不振、無力。路傑懷疑是肝炎,路傑陪她去抽血化驗,一切正常,醫生說是太累太虛了,必須休息。路傑盡管心疼她們,可又不敢也沒法讓她們休息,五四迫在眉睫了。路傑隻得每天晚上陪著她們,這樣心裏可以平衡些。路傑有時累極了靠在床上想,部隊搞這樣的活動有實質意義嗎?

丈夫有時忍不住還是對路傑發火,訓她。路傑知道,這是因為丈夫愛她,心疼她。可還是受不了,有次路傑流淚對丈夫說,希望他以後別再訓她,否則白天連裏要受累,晚上還挨訓,精神上休息不了,她真的要垮了。丈夫不再說話,長歎口氣,說,你真改不了啊!那次丈夫在電話裏訓了路傑後,路傑忍不住給述文打了個電話,電話裏路傑就哭了起來,述文立刻趕到基地,路傑不得不出去,在基地邊上的一個叫“仙棕林”的茶村和述文見了十分鍾(路傑怕被連裏的戰士看到)。

這天吃過早飯,路傑在飯堂看節目過場。小林說宣傳處來人了。

前段時間,海軍發了通知,要在全海軍開展學雷鋒讀好書活動,列了一大堆書名。宣傳處也發了通知,要求基地各單位如何如何。宣傳處長對路傑說,想在女兵連搞試點。路傑拒絕了,說實在沒人,就她一個幹部,那麼多事情,怎麼對付得過來。處長說,你辦你的事,我們自己來搞就行了,你隻要給我們一些女兵。還說以後不會虧待你們的,試點搞完,給女兵連買一批書。路傑不能硬是拒絕,說考慮考慮。現在人卻來了。路傑回到連裏,把正在補覺的十幾個上夜班的戰士召集起來,參加座談會。宣傳處長還帶著一個科長一個幹事。路傑介紹了一下情況然後請處長講話,處長講了一大堆開展學雷鋒讀好書活動的意義,然後講試點的具體做法,然後和大家座談,請大家發言。女兵們也談不出什麼東西,就說了些讀書的好處,其他也說不出什麼。處長和科長又作了些啟發,比如學雷鋒讀好書和值好班的關係等等。女兵們又根據啟發談了些情況,科長和幹事便飛快地記錄,都能聽到筆尖和紙的磨擦聲。路傑知道,宣傳處的秀才們回去又可以寫出非常動人非常漂亮的文章或經驗材料。以前女兵連上報紙的的文章就是這樣炮製出來的。座談會開得時間很長,快到吃中飯時才散。

中飯菜不錯,小排骨。以前路傑是很喜歡吃的,現在看到就惡心。她把菜全倒給了小林,自己就湯把飯咽了下去。路傑洗碗時,猛地嘔出口飯,還一陣一陣往上湧。路傑心想怎麼啦?她猛地一驚,是不是懷孕了?她想起倒黴已好長時間沒來了。難道真的懷孕了?每次都用工具的呀。噢,路傑記起了,有次工具沒了,計算在安全期內丈夫便冒險了,難道真的安全期不安全了?路傑心發冷,若真懷上了,連裏的工作怎麼辦?領導曾囑咐過路傑,這段時間無論如何不能懷孕,當時她很生氣,她都二十八歲了。

路傑覺得很虛,頭暈乎乎的,剛才上樓時,就這麼一層樓梯,十幾格,往常是不覺得什麼的,現在卻感到十分疲勞,上來後要喘半天。臉色更加憔悴枯黃,人軟坍坍的。站時間長腿直發顫。小林進來,見路傑臉色,說你躺會兒吧連長,你臉色很不好。小林很擔心地看著路傑,路傑心裏湧動,鋪好床準備睡覺。

宿舍裏很吵,對麵水池上不斷有人洗衣服,自來水嘩嘩響。有人還在打長途,大呼小叫的。乒乓室裏有人在打球。路傑睡下去,頭昏沉沉的,像個鉛球,困得很,可睡不著。路傑翻了個身。小林放下書,走出門,讓大家輕點。一時,聲音沒了,路傑慢慢地睡去。這時,又有人去洗什麼,水籠頭還開得很大,水濺在盆裏發出很大的聲響,把路傑吵醒。路傑猛地生怒,真想起來說幾句,可又想,中午休息不讓人洗,什麼時候讓人洗?

路傑再也睡不著了,很清醒,她躺著,養養神。最近很容易發火,情緒很不好,舌頭嘴角都上火起泡,夜裏失眠。丈夫訓她,以前她是不發火的,現在也頂嘴。精神和體力都感到很累、很虛。眼裏經常出現倒影。路傑心想,五四大團日活動後,一定要好好休息。太累了。這時路傑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述文,而且想和述文打個電話的欲望強烈地衝擊著她。

下午是大團日節目彩排,政治部首長審查節目。首長和路傑很熟。首長看到路傑後,驚訝地說:“小羅,怎麼這麼瘦?”路傑苦笑,沒說話。首長還說要去檢查檢查身體,別是生病了。路傑說謝謝首長,等忙完這陣再去。

節目演完後,首長對電話台的節目很滿意,說節目緊跟形勢,政治內容好,藝術水平高,對部隊有教育作用,要組織演出小分隊,到分散部隊巡演。尤其表揚了王敏敏、呂芳和史豔豔,說王敏敏的朗誦很感人。然後,對路傑說,有什麼困難找他。路傑馬上說要買些演出中用的東西,如服裝、道具、磁帶等。首長說可以,然後指示宣傳處長撥了一萬元錢給女兵連。路傑高興地說謝謝首長,首長用手點路傑說小丫頭。

彩排完回到連裏,已快下班了。路傑走到門口,頭犯暈,眼前全是金星和倒影,她趕緊扶牆站定。呂芳和王敏敏急問連長怎麼啦?路傑閉著眼沒說話。過了會兒,路傑感到好些了,便上樓去。呂芳和王敏敏小心地扶著路傑。

剛到宿舍,電話鈴響,呂芳抓起電話,然後給路傑,說是高先生打來的。路傑猛站起,接過電話。呂芳和王敏敏出去了。丈夫說,今天累嗎?路傑說累。丈夫說晚上早點睡。路傑說嗯,忽然,路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感覺也沒有。她摔倒在地,聽筒裏丈夫大叫怎麼啦。

後來,史豔豔進來,嚇一跳,驚叫,立刻找車送醫院。

很長時間,路傑才醒來。丈夫、呂芳、王敏敏、史豔豔、小林在邊上,眼裏都有點淚花。丈夫告訴路傑,醫生說你懷孕了。路傑蒼白的臉上露出笑容,很憂鬱很美。

路傑也不清楚,自己是高興還是什麼。這時路傑的腦中再次莫名其妙閃過述文親吻她被磨紅小腳指的情景。

1990年3月11日—14日

寧波東錢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