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長訓夠了,在辦公室來回走。
“41號一定給處分!”
處長說完了轉身就走,也不讓路傑說半句話。路傑默默地流了會兒淚。
過了一段時間路傑覺得心裏好受些了,給機上打了個電話,她問王敏敏在不在值班,接電話的說在。王敏敏你怎麼回事呢?路傑想明天要對服務態度、踹門等問題點次名,還是要和王敏敏好好談談。她忽然想起什麼就來到宿舍,讓小林買夜餐時把排節目人員的夜餐也買上,然後下樓去。
天色已經很黑了,還有風。路傑感到有點涼。她抖索了一下,忽然覺得惡心,蹲了下來。酸澀的食物湧了上來。她使勁咽下去。這地方是衛生區,不能隨便弄髒的。怎麼會惡心?是不是太累了?她覺得好點了就往飯堂去。
她想起處長剛才說到轉業,又湧上氣來。現在部隊待遇這麼低,誰還願意在部隊幹。讓轉業真巴不得呢!趁年輕轉業地方還搶著要,可部隊是四十歲之前基本上不太可能讓你走,過了四十歲讓你走了,地方又不願意要了,尤其是女同誌。想起轉業,路傑就心煩,她真不知以後是什麼命運在等待她。
呂芳正在給大家講解舞蹈動作,大家跟著做,都是有舞蹈基地的,很快就學會了。見路傑進來,呂芳就叫休息,大家就圍了過來。呂芳把已編好的舞蹈構思告訴路傑。舞蹈的名字取為《我的祖國》,讓連裏的小歌星獨唱,後麵十二個人拿著花環伴舞。路傑說很好。呂芳說隻要王敏敏願意參加,打算讓她排個獨舞《孔雀舞》。路傑說王敏敏明天開始排練。呂芳說那太好了,然後又說,其他的還沒想好,計劃四個舞蹈,一個獨唱。路傑很高興,說楊幹事也要出個節目,他說是雙人舞,大家說太好了。呂芳說,就讓王敏敏和楊幹事對舞。路傑又說排好了給大家重獎,大家就噢地大叫。呂芳說,連長你回去吧,否則高先生要生氣的喲!大家都笑了。女兵們都知道,高先生對她們連長的愛情非同尋常。路傑讓她們早點休息,還說小林把她們的夜餐買來了。
路傑來到機房。機房裏一片緊張、忙碌。盡管已過了電話的高峰期,但還是有不少電話。路傑想起她當新兵時,一個新兵學技術慢點,手背都被老兵掐出血來。現在哪還有這麼嚴厲的。
電話少了點,王敏敏接通了一個地方吹起牛來。路傑一陣惱怒,剛想發作,但壓住了。當眾這麼訓斥,姑娘是受不住的,否則哭得讓你看著難受。她感到不可思議,這有什麼好吹牛的。路傑扳了一下王敏敏的肩,王敏敏立刻關掉扳鍵,吐舌聳肩。她不用回頭就知道連長查機房了。
下班時,路傑把王敏敏叫到連部。
“敏敏,你不休息怎麼去值班了?”
“連長,你別生氣,”王敏敏搖著路傑的肩嗲聲說:“下午中暑我是裝的,本來還想裝下去,看值班人那麼少就去上班了。”
“可當時你知道我有多急。你這人啊!八點半左右你接了將軍樓一個電話?態度很不好?”
“沒有啊!”
王敏敏一臉迷茫。
“我早就說了,越是電話多、忙的時候,越是要用輕聲假音,你老是不聽。電話多,你話也急,今天你41號已掛到司令員那兒去了。我也跟著倒黴。你看看,參謀長找我是你的事,處長兩次找我也是你的事。剛才機台上你又是神吹胡聊的,全連人都像你這樣,我還活不活?敏敏,你最起碼應該對得起我對你的這番心血吧!你們都老說我瘦,你這樣讓我操心我能不瘦嗎?”
“連長,對不起。”
王敏敏的眼裏盈上淚珠。
“敏敏,你真要懂點事了。別難受了,以後改了就好,好好休息吧。”
王敏敏剛走,副連長推門進來。
“哎呀,你來幹什麼?”
“我早來了,你整天躺著也累,晚上值班輕鬆輕鬆。”
路傑知道,在基層連隊,就是晚上睡覺也不踏實。
“你到底行不行?”
“還不至於那麼嚴重吧!”
副連長說著笑了起來。
路傑走出女兵連大樓,沒有一點猶豫就決定去“北極雪”咖啡館。
路傑想象著攝影家述文在“北極雪”咖啡館怡紅廳等她的情景。他慢慢地喝著啤酒,心情愉快而平靜,或者說是一種懶散的平靜。他邊喝啤酒邊玩弄著他那隻精致的“ZIPPO”打火機。路傑知道這隻打火機是他過去的情人送給他的生日禮物。那是大學的一個英語老師,叫淩一。那時他們都準備結婚了。就因為述文那次到女兵連采訪看到了她,悲劇落到了淩一的身上。路傑一時心裏湧出許多得意,但之後是長久的內疚。她曾對述文說,她不會嫁給他,讓他回去找淩一。但述文拒絕了路傑的要求。淩一路傑沒見過,但看過述文為她拍的照片,是個不十分漂亮卻十分性感看上去就很有個性的姑娘。路傑很喜歡。述文對她說過,淩一給他印象最深的是激越的情感,一個真正的讓他滿意的Luster。當時路傑沒聽明白Luster是什麼意思,盡管述文沒解釋,但路傑回去根據這個發音查了英語字典,還是判斷出了意思。路傑後來才明白自己為什麼不對述文表露一點點感情原因就是述文說淩一是“一個真正的讓他滿意的Luster”。
路傑走進怡紅廳時,述文正趴在桌上睡著了。路傑沒有驚動他,悄悄地在對麵坐了下來。服務小姐過來,路傑用手指放在嘴上,示意小姐別出聲,路傑指著“藍色火焰”,小姐便悄然離去。路傑看著熟睡的述文,心裏流過一絲慰藉,就像看到丈夫熟睡時的感覺一樣。路傑嚇了一跳,怎麼會對述文的感覺和對丈夫的感覺一樣呢?這可是個不好的信號。
這是一家隻供應小點心和三明治的咖啡館,裝鈽得很有情調,是專供情人們聊天的地方。現在已坐滿了人。牆上有幾幅述文的攝影作品,有風景的,有建築的,還有幾幅女性半裸的很有幾分姿色的照片。後來路傑才知道怡紅廳裏這張半身側裸照片,是淩一的。述文的照片一掛,咖啡店頓時增色不少,店老板對述文優厚倍加。自從述文說淩一是一個真正讓他滿意的Luster後,路傑就堅信這些模特過去都和述文有過關係。
來這兒的都是情人居多。過去述文曾對路傑作過有趣的判斷。他判斷了三次,結果讓路傑大吃一驚:來這兒的人不管是六七十歲的老者,還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述文隻判斷出兩對是夫妻,其餘的都是情人關係。這讓路傑大為嗟歎。這個社會怎麼變成這樣了。她現在到這兒來和述文約會算怎麼回事呢?
小姐放飲料杯細小的聲音把述文驚醒了。
“你來啦!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我太高興了!”
盡管述文已經等了五個多小時,但他還是高興得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由於聲音過於響了,路傑覺得許多客人都轉過了頭從門口看他們。路傑臉紅了。好在是晚上,路傑沒覺得十分的尷尬。
述文看著路傑,眼神癡癡的,路傑腦中蒙太奇般閃過過去的一些和述文的往事。
“昨晚我洗了一夜的相片,為參加‘中國攝影大展’,太累了。”
述文歉意地作解釋,滿臉是燦爛的笑,他從包裏拿出幾張他的得意之作給路傑看。路傑不懂照相,但她確實覺得述文的照片拍得非常好。她想起那年三八節述文第一次到連裏采訪後在省城日報上刊發的她的那張照片。那真是一張路傑直今為止最美麗的一張照片。路傑自己看了都非常感動。
路傑把照片還給述文,說:“照得非常好。”
“你喜歡嗎?喜歡就拿去,這是我化了三個月時間在外麵艱苦旅行得來的成果。送給你,作為給你生日禮物。”
述文把照片遞給路傑。路傑照片推回去,說:
“這是你一夜的辛苦,你要參加比賽的,我不要。”
“沒關係沒關係,我今晚再洗,一點沒問題,你喜歡一定要拿著,否則我心裏會很難過的。”
路傑笑了,說:“你別再像上次那樣,連著洗相片累得發高燒。”
那次述文也是旅行回來接著就洗了二天的照片,累得高燒不退。路傑去看他時,述文把臉捂在路傑的手掌裏淚水從路傑的指縫滴落下來,述文求路傑嫁給他。那時路傑的心變得非常柔軟,鼻子有些酸,她差點沒控製住自己。路傑左手被述文捂在臉上,右手撫摸著述文有些散亂的長頭發,柔柔地說,我不合適你,你也不合適我。
“不會不會,不過我真希望自己再病一次。”
路傑明白述文的意思,述文生病那次是路傑對述文最溫柔的一次。
“你再生病我可不去看你。”
“不會的,你不會讓我一個人在病中的。”
路傑笑沒再說話。
述文舉起杯和路傑碰了一下。
“祝你二十八歲生日快樂!”
路傑臉上是幸福的微笑。述文猛地愣住了,他眼睛盯著路傑,手摸向包裏拿出照相機。
“別動,就這樣,這張照片我要參加全國攝影展,一定能贏得大獎。”
述文一氣照了十來張,然後又讓路傑戴上軍帽照了幾張。
述文放好相機,兩閑聊了幾句。述文感歎著說:
“中年人的生活實在太緊張太累,壓力太大。你要有點成績那更叫你累趴下。我整天在外麵按自己的說法是像狗一樣不停地奔跑,喘著氣,吐著舌頭。搶前跟後地不斷按快門。‘哢嚓’聲已把耳朵弄出老繭來了。有時他真想把手裏的相機砸在地上,摔得粉碎。累極了回到家,噢不是家,是窩,多麼想躺在妻子懷裏放鬆啊!可是卻像掉入冰窯一樣孤獨。”
“那快找個人結婚呀!”
“哪那麼容易!”
述文的語調透著蒼涼。
“大名鼎鼎攝影家還會找不到?”
路傑有些調侃地說。
“曾經滄海難為水啊!”
述文,你不能老是這樣下去,都那麼多年了。路傑想這麼說,卻把話咽了回去。她知道再糾纏這個問題隻會引出更多的麻煩。
述文開始從包裏往外拿東西,全是給路傑的生日禮物。述文遞給路傑一個飾品盒,路傑打開,是一根白金項鏈掛著一顆足有二克拉的鑽石,盡管怡紅廳裏燈光昏暗,但這顆鑽石依然耀眼,路傑看了,非常喜歡,但路傑很快放回盒子。路傑還沒有買過鑽石項鏈,但猜想這根鑽石項鏈至少得幾萬元錢。她又打開另一個盒子,裏麵是一件心型掛墜,路傑打開掛墜,裏麵是她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就是在省城日報上刊登的她最滿意的照片的頭像。路傑把兩個盒子推還給述文,說,我不能要。
“為什麼不能要?”
“述文,我憑什麼要呢?”
“憑,憑,”述文說不出理由,“反正,我已經買了,我就是買過給你作為生日禮物的,你必須收下,否則,我就扔到窗外的雪湖裏去,我就認為是給你了。雪湖就是你,你像雪湖一樣純潔清麗。”
“你扔吧。”路傑微笑地說。
述文站起來,走向窗,他的表情平靜而快樂。
路傑是了解述文的,她知道述文一定會把項鏈扔到雪湖裏去的。
“述文,你真扔呀?”
述文停住,轉頭看她:“從第一次和你在怡紅廳見麵,我看到雪湖後就認為你就是雪湖,雪湖就是你。”
“述文,別浪漫了,這樣太奢侈,項鏈就暫時存放你那兒。”
“這不等於你沒收嗎?”
“述文,你怎麼還這麼傻呀?我怎麼能拿回去?拿回去了我怎麼戴?現在項鏈的所有權是我,就等於我收下你的生日禮物了。”
“噢,對對。”
路傑忽然心裏一痛,一陣隱隱的罪惡感湧上心來,漸漸地又一股恐懼的冰水從心中向周身擴散。這是怎麼回事?這不是認可了述文對自己的愛情?這不是暗示述文以後可以更加放肆地追逐自己?把述文為自己買的項鏈收了下來並寄存在述文那兒,這不是給述文一個希望嗎?自己對連裏的女兵的男女接觸管得這麼緊,自己現在卻這樣。路傑對自己剛才的話非常不滿意。
喜悅在述文的臉上寫得清清楚楚。
“今天怎麼這麼晚出來?”
述文的語調透著歡快和幸福。
路傑鬆了一口氣,述文沒有繼續感情的話題讓她產生更多的罪惡感。她把一天的忙碌簡單地流水帳一樣說了一遍。
“我一整天不停地在走,恐怕腳指都磨出了泡。”
述文驀地從座位上站起走到路傑旁蹲下,抓過路傑的腳要脫路傑的皮鞋,路傑掙了一下卻被述文有力的雙手抓得更緊。路傑忽然像投降了似的再也不動彈,任憑述文脫掉自己的半高跟皮鞋,脫掉自己的襪子。這時路傑心裏湧滿了密密麻麻的激動幸福溫暖難為情等等夾雜在一起的感情。路傑的心急速地跳了起來,她都感覺到了自己臉已經很燙很燙。路傑看著述文又脫掉了另一隻腳的襪子。這時述文跪了下去,攝影家虔誠地把路傑的雙腳放在自己跪著的大腿上,看到路傑的小腳指被磨得通紅通紅,述文輕輕地撫摸著通紅的小腳指。路傑知道述文的心裏很痛很痛。
這時述文抬頭看路傑,看著路傑那對他認為依然青春的瞳仁,充滿著愛情,充滿著哀傷。他發現路傑也正盈盈欲滴地注視著他。一股巨大的感情如台風季節的海湧猛地充滿攝影家的胸膛。攝影家低下頭讓路傑驚懼地滿口含住路傑的小腳,用他的舌頭口腔溫暖著路傑磨紅的腳指。此時路傑那鹹鹹的腳汗也成了激發愛情的催化劑。攝影家大顆的淚珠滴在路傑的腳背上,淚水盈上了路傑的眼眶……
回到家快十二點了。路傑換上拖鞋,躡手躡腳走進屋裏。外間燈黑著,隻有裏麵書房的小台燈亮著,丈夫正在悶頭寫什麼。她悄悄地走到丈夫的背後,看到稿子上有一首題目叫“倒影”的詩。很朦朧,第一句寫著“創傷是生命的財富”。丈夫正專注地在改,稿子的空白處全寫上了字,劃了寫,寫了劃,很亂。丈夫好像感覺到什麼,回過頭來,發現路傑在身後。猛地站起,把路傑擁住,親吻她。路傑心想,這一吻吻得天翻地覆。路傑不明白,結婚都那麼多時間了,怎麼還像初婚一樣。不過她不想多想,她感到很幸福。這時一股強烈的內疚在路傑心靈的一角悄悄地跳出來看著她嘲笑著她。路傑的情緒一下子涼了下來。看著丈夫又要失控的表情,看著丈夫舉止有些瘋狂忙亂,路傑有種局外人的感覺。路傑掙脫出來,說要洗漱一下,丈夫不讓,把路傑抱出書房。路傑慍色道,這怎麼可以?丈夫見她不高興,就放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