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憂傷似皓月(二)(2 / 3)

葉葉跌跌撞撞地跑到排長麵前時,米小芳正看著懷表。

“五分四十七秒,本來讓你圍著大院操場跑十圈,現在得跑十五圈,開始跑。”

葉葉心裏涼透了,圍著大院操場馬路跑一圈是六百五十米,十五圈,快十公裏了,五公裏越野剛勉強能跑完,現在要跑十公裏,但無論如何必須跑完,否則更大的處罰等待著她。葉葉給自己鼓氣,五公裏她已經能夠獨自跑下來,現在她隻要慢慢跑,力量平均分配,十公裏也一定能跑下來。葉葉非常勻稱地掌握著節奏,就象在上海時早晨和父親一起跑時一樣,使自己的跑速在最輕鬆狀態。春末的太陽已經很有些夏季的味道,才跑兩圈汗水已經濕透了葉葉的訓練服,鉛灰色的訓練服被汗水濕透後變成了深黑色,貼在身上,葉葉胸前聳出兩座小山一樣的乳房。發絲粘在葉葉的額頭上,葉葉的臉紅樸樸的,像滿山遍野如血的映山紅一樣美麗。幻覺中,葉葉跑進滿空間的紅色,無窮無盡的紅色忽然變成一張巨大無比的血盆大口,把葉葉吞進去。葉葉猛地站住,雙手抱住頭,睜大眼仰望著天空,臉上充滿著無窮的恐懼。

“小姐,你在幹什麼?”

葉葉尋聲望去,慢慢地看清麵前站著個上校,葉葉木然地看著上校。

“葉葉,是你嗎?你怎麼啦?是訓練嗎?怎麼是你一個人?”

葉葉清醒過來,是淩一冰站在麵前。

“報告長官,通信女兵連士兵葉葉正在訓練武裝越野十公裏。”

上校點點頭。

“報告長官,葉葉請求繼續訓練。”

“繼續訓練!”

葉葉向上校敬禮,然後向前跑去。

葉葉終於跑完十五圈時,汗水已經把訓練服的褲腿都濕盡了,汗水順著褲筒往下滲。

“葉葉,你剛才在第七圈時,休息了二分鍾,處罰你立正十分鍾。”

米小芳說罷,讓葉葉站在訓練室的後牆前,貼牆立正,把《士兵操典》放在葉葉的頭上。

“書掉下來一次加罰二分鍾,開始。”

葉葉立正,蔣委員長正親切地注視著她。葉葉看著蔣委員長掛滿的勳章,心裏默默地想,我也要掛滿勳章,就從現在的立正開始。葉葉完全按著士兵操典的要求立正著:挺胸收腹,含顎,兩目平視前方,葉葉心裏湧滿了自豪的雄壯感。

蔣委員長的親切笑容漸漸地開始變成模糊重疊的影子。蔣委員長一次次從麵前走過來,接連不斷。驀地葉葉聽到四麵八方嗡嗡的聲響,緊接著頭皮一陣發麻,仿佛有千萬根小針在輕輕地紮著。慢慢地被針紮的麻痛感覺從頭皮向下漫延,臉頰、脖子、雙臂、上體直至小腿。跟著蔣委員長的笑容變成了一朵碩大燦爛如血的映山紅撲向葉葉。葉葉的心裏一拱一拱的疼痛,仿佛被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割著。眼淚湧上眼眶,然後流落下來。葉葉看到那朵碩大如血的映山紅也蓄著眼淚,爾後兩行鮮紅的淚珠也像自己的眼淚一樣滾落下來。葉葉腦中充滿巨大的憂傷。父親在她上初三時告誡她的一句話也浮凸出來:人活著就是含辛茹苦。父親告訴她這是英國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說的。父親然後又說,人活著就是為了含辛茹苦。後來,父親推薦她看了那本英文版的《簡·愛》,葉葉看得熱淚如水。

葉葉渾身已沒有知覺,她像石柱一樣站著,她的意識中不斷地有個聲音在告誡她:葉葉,你不能動,一點不能動,否則頭上的書就要掉下來,那就得永無止境地站下去,直到你死去。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除了這一意念外,葉葉什麼都不知道了,外界的一切對她來說如同古老的墳墓一片黑暗,她猶如在墓穴中一樣,當米小芳告訴她時間到時,葉葉一點沒聽到。

米小芳上前拿掉葉葉頭上的《士兵操典》,拍了一下葉葉的肩說:

“葉葉,好樣的!我要建議連長給你嘉獎。”

這時,葉葉昏倒在地。

葉葉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床上,邊上站著排長米小芳和班長單珊。葉葉笑笑,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一點勁都沒了,渾身虛軟無力,頭上仿佛還有千萬根針在紮,像掛了個秤砣一樣沉重。葉葉想起剛才她在訓練室罰站,心裏猛地湧起委屈,眼淚湧了上來。

“葉葉,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士兵,必須經過嚴酷的訓練,《士兵操典》關於處罰那章不是說得很清楚嗎?”

米小芳表情嚴峻地站在邊上。

“快別哭了!一會兒連長還要來,看到你哭象什麼樣子!”

葉葉用手背把眼淚擦掉,心想,媽媽知道她受這苦,一定會哭個三天三夜的。

葉葉到部隊不到一個月得了二枚三級共和勳章,這在女兵連曆史上絕無僅有的。葉葉感到驕傲和自豪的同時,也感到了許多壓力,許多嫉妒。葉葉以她的善良、寬厚一一化解了女兵們的敵意,葉葉的心情也寬鬆下來,經常去北山看滿山遍野的映山紅。

北山是大西山脈的南尾,坡度很緩,足有幾十畝地,山坡上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植物,一片一片的映山紅在山坡上連成一個壯觀美麗的圖案,葉葉還沒見過這麼美麗的世界。一有空就跑到山腳下,找一塊石頭坐下來,葉葉忽然發現在山坡的中段,大片的映山紅叢中有一株三四米高的榆樹,榆樹枝叉豐茂鬱鬱蒼翠被鮮紅的映山紅包圍著。葉葉正奇怪這大片的山坡的映山紅為什麼就這一株樹時,有人從背後走來。葉葉回頭一看,竟是那日被處罰她在越野跑時路上碰到的淩一冰上校,葉葉立刻站起立正說:

“報告長官,我正在山坡賞花。”

上校揮揮手,示意葉葉坐下。

“葉葉,別這麼正規,你應該叫我一聲表舅。”

葉葉的臉刷地紅了,低頭輕聲說:

“表舅。”

“這映山紅很美是嗎?”

“是,美極了,我在上海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大片的映山紅。”

“可是它們的花期很短,也就兩個月。”

上校的語調有些傷感。

“花開花落,謝了還會再開的呀。”

上校注滿深情地望著映山紅,悠緩地說:

“有些花謝了,就再也開不了了。”

葉葉回頭看著上校:

“不可能,哪有花謝了不開的?”

上校定神看葉葉,半晌說:

“葉葉你剛來部隊,以後一定要當心,保護好自己。”

“嗯。”

看著上校嚴峻的表情,葉葉心裏湧起一絲恐懼。

“以後有什麼麻煩事一定要來找我。”

“嗯。”

上校準備走了,葉葉猛地說:

“噯,長官,你還沒說呢?什麼花謝了不再開?”

淩一冰眯眼看著葉葉,良久說:

“你真想知道?姑娘謝了就不再開花了,你看到那棵老榆樹沒有?那是棵招魂樹,每年都有你們連的女兵在那兒上吊。”

葉葉驀地覺得腳下的地陷了下去,一陣巨大的恐懼猛地把她的心擊碎,她恐懼地睜大眼,望著那株老榆樹,然後又望著漸漸遠去的上校淩一冰的背影,脊背頓時變得冰涼冰涼。

葉葉從浴室出來,王釺叫餓。葉葉看看他然後走進廚房。她給王釺燒了兩個水鋪蛋。她坐在對麵看著王釺吃。王釺狼吞虎咽,風卷殘雲,一會兒見底。葉葉心裏想笑,但沒笑。葉葉收掉碗。王釺點上煙。葉葉走出廚房,王釺問可以嗎。

“反正我們家沒人抽。”

王釺猶豫,葉葉站起拿過煙缸說:

“抽吧。”

王釺把煙滅了,酸溜溜地說了一句聽太太的。

“誰是你的太太了?!你再胡說八道出去!”

葉葉勃然生怒。

“噢,好好不說。”

這時,王釺從袋時摸出一個首飾盒,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葉葉麵前。葉葉盯了王釺一眼:

“幹什麼?”

“你先看看。”

“我不看。”

“看看又不會髒你的手。”

見王釺一動不動,葉葉接過首飾盒,打開一看,裏麵是一對精致的翡翠耳環。葉葉眼睛一亮,心裏叫到,太漂亮了!但葉葉很快合上了蓋子,還給王釺。

“這是送你的。”

“我不要你的東西。”

“為什麼不要?不管怎樣你得收下。我愛你,這是我的心意。”

王釺說得很誠懇。葉葉盯著王釺說:

“王釺,我真的不能再要你的東西了。以前我已花了你太多的錢。”

自從王釺追上葉葉後,他每周給小葉買一次水果之類的吃的,還經常上外麵的飯店吃宴。部隊生活很清苦,葉葉沒有一次拒絕的。

“我不強迫你嫁給我還不行?”

“王釺,我真的不要。”

“那我砸了。”

王釺臉色灰白,盯著葉葉。葉葉看著王釺,她清楚,隻要她說個不字,或把臉轉開,這對翡翠將粉身碎骨。

“我收下,但有一點我要申明,我不會嫁給你。”

葉葉難過得淚水盈上眼眶,一會兒眼淚又流落在地。她不知道她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釺一把擁過葉葉,動情地說:

“姐,我愛你,我這輩子非你不娶。”

葉葉難過得眼淚更多了,淚水打濕了王釺的外衣……

王釺用發抖的聲音重複著我一定要娶你……

父親回來時,葉葉燕子似的撲進父親的懷裏。

“爸爸,我想死你了,我好想你,你為什麼不來接我?”

葉葉說著忍不住湧上了淚水。隻有在父母親麵前葉葉才完完全全恢複了本真。

“來,讓爸爸好好看看,我的女兒變成什麼樣了。”

葉葉鬆開父親,長睫毛上掛著淚水。父親用食指刮著葉葉的鼻子說:

“羞死了。是中尉了吧,你瞧瞧多神氣。”

葉葉臉上立刻閃過一股陰暗。但一閃即逝,父親沒發現。

父親從包裏拿出文件把包掛到門後又重重地坐回沙發長長地吐了口氣。葉葉替父親泡了杯茶。然後摟住父親親吻著,爸爸,我真的好想你,想你,葉葉這麼說著腦中漫過酈山的苦處。父親有些異樣,撫摸了一下葉葉的腦袋。

“葉葉,來,跟爸爸說說部隊。”

葉葉坐過來,頭撒嬌地倚靠在父親的肩頭。

“部隊怎麼樣?”

“怎麼說呢,部隊挺鍛煉人的。”

葉葉兩眼虛望著窗外,心想,真正的部隊能和父親講嗎?絕對不能。

若講了,父親還不知會有多著急,肯定還會對她另眼相看。她以後再也不可能像現在這樣摟抱著父親撒嬌,純真依舊,無憂無慮了。

葉葉心裏湧滿了憂傷。

“鍛煉人就好,鍛煉人就好,當兵的目的就是為了鍛煉。目的基本達到。好,以後再好好幹下去。”

父親說得很有風度。葉葉聽著,心裏卻苦得要命。

這時葉葉的母親拎著菜回來。葉葉叫著媽媽幫著母親把菜拿進廚房。

“媽,阿姨回去啦?”

“阿姨老家有點事。老葉,來幫個忙,今天為葉葉洗塵。”

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了出來。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

“好為葉葉洗塵。”

“葉葉,你的鋼琴還在練嗎?給我們彈些曲子怎麼樣,好長時間沒聽到嘍!”

“好,我現在就彈。”

立刻,肖邦的鋼琴曲在房間裏飄蕩開來。

葉葉從小在上海霞飛路長大,家境算不上大富,但也殷實厚足。父親是聖約翰大學的教授。母親是上海女中的英文老師。命運好像有意和葉葉作對似的,一直學習很優秀的葉葉,卻在高考前莫明其妙地生了一場怪病——失去記憶。葉葉連一些基本的慨念都記不起來。比如:反三角函數間的關係都寫不出來。葉葉不得不住進仁濟醫院,放棄了她向往多年,努力了多年的複旦大學夢。而且專業都定好了——藝術係。葉葉躺在病床上,默默地流著淚。她是多麼想讀大學啊!在醫院的半個多月的日子裏葉葉想了很多很多,似乎悟出了些道理。人的命運總是起起伏伏的,上帝是公正的,不會把好運永遠賜給一個人。否則千百年來人們怎麼會信仰上帝尊重上帝呢?

她從小到大一帆風順,命運過於寵溺了她。她現在生病,不讓她去參加高考,這是對過去的一種補償,是一種平衡,這是上帝的公正。葉葉想起了一句古語:禍福相依。這是葉葉格致中學的國文老師在最後一堂國文課結束時在黑板上寫的四個大字。中年的國文老師寫完這四個大字後,很蒼涼地看著大家,良久才說,每個人的命運都逃脫不了這四個字。國文老師說完後臉上出現了一種宿命的悲壯。葉葉當時心裏受到了劇烈的震蕩。那時整個教室鴉雀無聲。隻有窗外柳樹上的麻雀在淒艾地啼鳴。葉葉想,老師說得太對了。冥冥之中,命運之神左右著每一個人。榮華富貴窮苦潦倒都是命運之神的安排。得了這場病後葉葉開始相信命數了,她還找來了《易經通釋》《相命術》等算命書,住院期間把書看了。書看完後葉葉想通了,心境頓時開朗了許多,病情也迅速好轉。沒幾天,記憶恢複如初。可這時高考已過去了。父親問她還想不想上大學,想上他可以作些努力。葉葉想了兩天後對父親說她不想上大學了。葉葉心想,她不能違抗天意,命運是不能違抗的,否則上了大學也將遭到不幸,甚至會有更大的災難賜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