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園路還是和從前一樣繁華,這宅子是他結婚那年,虞浩霆送給他的“賀儀”,婚禮之後,沈玉茗就從南園搬了過來。這些年,時局動蕩,他難有閑暇,有時候,半個月也未必回來一次。此時茫然疲倦之極,整個人都陷進了客廳的沙發,才發覺,原來汪公館的家俬這麼舒服。
朦朧中,有人輕盈盈靠近他身邊,一縷熟悉溫熱的茶香繞進了他的鼻翼,“玉茗”,汪石卿乏力地低語,抬手在身邊一撫,卻落了個空。
“長官,夫人不在。”
他睜開眼,原來上茶的是個婢女,“夫人呢?”
那婢女低頭支吾道:“夫人……夫人出門了。”
汪石卿慢慢從沙發上坐了起來,解開了襯衫的袖扣,端起茶呷了呷:
“夫人去哪兒了?什麼時候回來?”
“夫人……”那婢女指了指茶幾上的一個紅木盒子,“夫人說她回家去了,您要是回來,讓我把這個交給您。”
“回家?”
汪石卿搓了搓自己的臉,蹙著眉打開了那盒子,不由一怔,裏頭空落落地擱著兩份婚書,上麵躺著一圈輕薄的素金戒子。除此之外,沒有隻言片語。他看著那戒子和婚書,心上一片迷惘,“她還說什麼了?”
婢女搖頭:“沒有了。”
他擺擺手讓女婢女退下,靜了一靜,心裏隻是茫然。
她回家去了。
她回什麼家?她根本就沒有家。
她四歲就被人拐了賣到戲班,連自己是哪裏人都不知道,她回的什麼家?
他呆坐了片刻,低低叫了一聲:“玉茗!” 卻沒有人應。
他慌亂起來,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不知道她有什麼朋友,江寧官場裏的夫人太太,她大半都熟絡,他需要她認識誰,她就討好結交誰,從來沒有疏漏差錯。可他不知道,究竟誰算是她的朋友。
他不知道她平日裏喜歡什麼消遣,愛到哪兒吃飯,在哪個師傅那裏做衣服……她走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因為她從來都在。
他念茲在茲的,是明月清輝,而她,隻是他桌前的一盞燈,他來時亮,他去時熄,恰到好處的讓人察覺不到她在。
可是這一刻她不在了,他竟不知道要去哪兒尋她。
他茫然四顧,心裏空得發疼,腦海裏卻隻有她——
人山人海,她粉褪釵墮,青絲委地,一根簪子直直就要戳在頸間;花月良宵,她秋波欲流,櫻唇微啟,“案齊眉,他是我終身倚,盟誓怎移”;她唱過楊妃、學過鶯鶯,最心儀的還是《桃花扇》裏的李香君;她洗手作羹湯,一道“將軍過橋”,連明月夜的大廚都讚好;她學他的字,替他抄寫公文上亦能亂真……
原來她一笑一顰,他都記得這樣清楚,卻居然從不覺察。
“玉茗!” 他提高聲音喚她,空蕩蕩的大廳裏隻有他自己的回聲。
參謀總長的結婚啟示已是眾所矚目,次日,國內各大報章幾乎都在同一版位刊發了一篇虞浩霆的訪談文章,內容大同小異,其中最驚人的一段,是記者問及他對未來新政府的架構有何預期,虞浩霆出人意表地未談“訓政”之必要,反而提議恢複戰時一度停擺的國會,重選內閣,並明言自己不會參與國會選舉,“虞某多年身膺軍職,戎馬驅馳,袍澤轉戰,非為個人,是為國家爭自由,為同胞爭人格。軍人參政,非國之幸事。自虞某而下,軍人皆當以國權為重……”
這樣重磅的消息一出,此前的流言蜚語立時便銷聲匿跡。雖然有人猜度他此舉是以退為進,博取人心;但“恢複國會,重選內閣”的提法對朝野精英而言太過誘人;很快,國中黨團會社紛紛發聲附議,或“連橫”或“合縱”,籌劃起選舉事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