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女,適我願兮(3 / 3)

於是我寫了一篇,名為《攻劉鄧》,全文如下:

中國人的名字很有意思,我常常把倪梁康叫做小康,把萬俊人叫做小仁,把辛棄疾叫做小疾,把霍去病叫做小病。可是有幾個人,邪乎得很,死活不給我送“小名”的機會。比如劉小楓,鄧曉芒。然而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我“小”不了他們,但改得了他們,把楓改成瘋,把芒改成盲,這就是中國哲學的現狀。

盲人騎瘋馬,夜半臨深池。——我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掉下去,我會把眼睛閉上。劉小楓的書以後是不會買了,鄧曉芒的恐怕還要繼續看,因為還要靠他蹚過康德這條河,過河之後,立刻拆橋。

其實並不討厭他們,甚至還很喜歡他們。他們雖然稱不上大師,但畢竟扛著兩顆哲學界裏最著名的頭顱。對這樣的人,你想從他們身上學到東西,做他們的朋友不行,做他們的學生不行,做他們的老師行,但是他們不幹。你最好是做他們的敵人。

當然,他們是哲學界裏的泰山北鬥,我作為一顆團旗下的蛋,無論是以卵擊泰山,還是以卵擊北鬥,都是非常幽默的事。況且卵不能隨便亂擊,要留著傳宗接代。

在這種情況下,你隻有相信毛主席的話:集中自己的絕對優勢,攻擊敵人的相對劣勢。來一招以石擊卵,讓他練習葵花寶典去。你完全可以扯起文學的虎皮,來抵抗他們哲學的大旗。

劉小楓的文字大家都見過,屬於郭敬明一類的“太監體”。適合抒情,不適合戰鬥,能催人淚下,不能催人倒下。鄧曉芒的想必大家更不陌生,既不適合抒情,也不適合戰鬥,既不能催人淚下,也不能催人倒下,如果你躺在床上看書,倒是能催你睡下。

跟這樣的文字戰鬥,你甚至不必像個純爺們,你打個八五折就夠了,另外一點五折去寫多愁善感的小資文章,勾引多愁善感的小資女生。而作為一個純男人,我毫無疑問會百戰百勝。這一方麵是因為我很厲害,另一方麵是因為他們不會還手。——整天忙於神聖閱讀和神聖摘抄的他們,哪有工夫來理睬我這個無名小卒呢?其結果,就是非常厲害的我走進無物之陣,隻能獨自品嚐獨孤求敗的滋味。

曾經有一個又聰明又漂亮的女生,這個女生我隻跟她說過一句話。我問她:你去幹什麼?她回答:去吃飯。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回寢室,激動得渾身發抖。傳說中,她的夢中情人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長發,那就是年輕的黃藥師。我覺得她是對的,就下決心做一個年輕的東邪。可是後來發現,我做不了年輕的黃蓉她爹,他是可以與南帝北丐在華山之巔論劍的。我隻能做年輕的唐吉訶德,整天五迷三道,舉著長矛跟空氣戰鬥。

這看起來很荒唐,其實大有意趣。古人常常這樣罵街: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古人顯然是罵錯了。不是沒有英雄,而是英雄還沒長大,等長大後的英雄登上了曆史舞台,遲暮的美人已經黯然謝幕。真正的英雄,往往是“蕭條異代不同時”的。就像偉大的成吉思汗,他在聽完郭靖對嶽飛的描述後,竟然惆悵良久,遺憾自己沒有早生一百年,不然也能跟嶽爺爺交一交手。

我想若幹年後,我也會懷念劉鄧。那時的他們已經年華老去,我卻還在繼續品嚐獨孤求敗的滋味。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其實後浪永遠推不著前浪,因為後浪趕到的時候,前浪已經死在沙灘上。曆史不能像錢塘江,會發生海水倒灌,前浪凶猛地殺出回馬槍,後浪拍馬趕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一時多少豪傑。

時耶命耶?曆史唯物主義是真理,但是無疑,它是很討厭的真理。

不知為什麼,這篇文章大言不慚,牛皮哄哄,卻成了我和朱曉禾之間的關係的點石成金的催化劑。她看了之後,開始追著我問這問那。首先問的是曆史唯物主義的問題:它真理不真理的,似乎和劉鄧沒有關係。我說事情是這樣的:每當想到曆史唯物主義,我就想到“否定之否定”,一想到“否定之否定”,就想到長江後浪推前浪,一想到這些浪,就想到大家都很浪,劉鄧們是前浪,我是後浪,且中間隔有幾浪,總是沒法親手把他們拍死在沙灘上。況且,與“長江後浪推前浪”相比,我更喜歡“洪湖水,浪打浪”,大家正麵交鋒,不從背後下手。記得民國時有個叫熊十力的學者,他援儒入佛,寫成《新唯識論》,在唯識論前加一“新”字,意在破斥舊論。此論一出,學界鼎沸,保守派們(包括他的老師歐陽竟無)百口嘲謗,萬目睚眥,恨不得把他弄到羅馬鮮花廣場上燒死。其中一人寫了本《破

》,矛頭直指熊十力。老熊哪會示弱,立刻寫出《破

》,就這樣破來破去,破之不已。這屬於“洪湖水,浪打浪”,是君子行徑。許多年後,“國學大師”張中行寫到熊十力,他這樣說:現在有人在用大鏡子觀察宇宙,有人在用小鏡子觀察原子,在這樣的時代,還去大談本末的關係,心性的底裏,還有什麼意義呢?——本末的關係,心性的底裏,這正是熊十力平生用力所在,張中行釜底抽薪,把他一股腦地否定了。然而此時熊十力謝世已久,張中行這屬於“長江後浪推前浪”,不是英雄所為。按說他們倆是同時代人,同生在一個四海之內,張中行要有膽,當年何不寫本《破

》,與熊十力針尖對麥芒,大破一番?——然而我說這話,也是在張中行謝世以後,所以也屬於“長江後浪推前浪”,不算英雄行徑。此又是一大恨事。

朱曉禾笑著說,我也看過熊十力一則軼事:當年他與廢名同住後海岸邊,熊十力對佛學有所攻訐,而廢名是保守派,兩人經常大吵其架,甚而忘記“君子動口不動手”的古訓,竟至於拳腳相向。有一日,兩人又大吵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忽然萬籟俱寂,鴉雀無聲。毫無征兆的偃旗息鼓讓前院人感到奇怪,趕忙跑到後院一看,原來兩人互相卡住對方的脖子,都發不出聲音來了。這真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我哈哈大笑,說,對對,就是這樣,我就是想跟劉鄧這樣掐,可惜他們不幹。

朱曉禾問的第二個問題是萬俊人是誰。我說內事有疑問百度,外事不決問狗狗,而萬俊人,恐怕要百度狗狗齊上陣,因為他既是清華大學哲學係主任,又在國外某機構任職。這樣一來,他可以給外國人講周易八卦,給中國人講希臘羅馬,如此分心二用,左右互搏,便導致了這樣的結果:你不知道他是誰。

朱曉禾咯咯一笑,說:這就叫“賣了一萬‘人’,也賣不出一個‘俊’。”

我拍手叫好。

第三個問題是什麼叫“太監體”。我說太監體就是不男不女的文體,也可以叫做“人妖體”。具體表現是,作為一個大老爺們,動不動就“淚流滿麵”,那眼淚逆流成河,能幫助賈寶玉實現夢想——還記得賈寶玉的夢想否?他希望被眾女孩的眼淚漂起來,漂到一個紅塵飛不到的所在……隻是如果換成“須眉濁物”的眼淚,不知道賈寶玉願不願意。這種文體我是不喜歡的,然而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操此文體者一定要爭得個天下第一,所以揮刀自宮,猛練神功,這份心勁讓我佩服。

第四個問題:那個女生——她的夢中情人是年輕的東邪——是誰?

我嘻嘻一笑,說起這個女生,要提到一堂課,這堂課上進行了兩次舉手活動,產生了兩個經典,所以是一節奇特的課。第一次產生的是一個男生的外號。那個男生名叫賈因,他在老師點到他的名字時,以迅捷無倫的速度回答了一個“到”字。這造成的效果是老師喊出的“賈因”二字與他回答的“到”字中間沒有停頓,於是大家聽到了這麼一個連貫的聲音:賈因到。從此他的形象就古怪起來,有人懷疑他做過變性手術。

另一次舉手是進行民意測驗,老師問:讚成婚前性行為的同學有哪些?這個女生就以比賈因還快的速度高高地舉起了手,大家側目而視,她的嘴角有著古怪的笑容。

她傷害了我,還一笑而過。

朱曉禾嗬嗬地笑起來,問她如何傷害了我。我說,我並不反對婚前那什麼,問題是她如此迫不及待,也太那個了吧?

朱曉禾不置可否,問了我最後一個問題:你是一個嘴巴很毒的人,對女孩會溫柔嗎?

我意識到,真正的考驗來了。

略一沉思,我這樣回答:你知道,王朔同學是一枚不折不扣的“毒舌”,逮誰罵誰,一個都不寬恕,連自己都不放過。——他說他討厭男性,因為男人都是野心家,他自己也是,所以他討厭他自己。但他喜歡女性,所以他肯無私地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女性。他動輒把巨額稿費“裸捐”出來,以人所不知的方式,幫助著那些可憐的女子們。變成窮光蛋之後,他就去找徐某某等吃軟飯,並號稱:我以吃軟飯為榮。我堅決同意,甚至覺得徐某某們不但應該提供軟飯,還應該唱首歌,名字叫《感謝你給我的光榮》……他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女子牛。這樣的男人,不是女人的理想伴侶嗎?

朱曉禾說:你這張嘴啊,真是……

後來聊到各自的朋友,我告訴朱曉禾,我有一個女性朋友,聰明伶俐,也是一枚書蟲,你們倆應該能聊到一塊去。朱曉禾說:你的紅顏知己很不少啊,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呢?我覺得這個話題對我不利,便趕緊轉移。我對朱曉禾說,我正在琢磨怎樣做月老,把紅線拴到馬以和焦挺的腳上。朱曉禾說:為什麼告訴我這個呢,這跟我有關係嗎?我說你這句話非常不辯證唯物主義,須知整個世界便是由種種聯係交織成的多彩畫麵,我們都是其中的一個紐結,怎麼能說沒有關係?朱曉禾又默不作聲了。我發現我的這張嘴啊,真是……但她兩度沉默,搞得我心神不寧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某句話讓她心情不悅了,便再次轉移話題,以作試探。我告訴她,我剛買了一本恐怖小說,實在是太恐怖了,我躺在床上看完它,居然蜷縮在被窩裏,不敢去開門……她問是什麼小說,我說是奧威爾的《一九八四》。她說這不是一本恐怖小說啊。我說這是我看過的最恐怖的恐怖小說。她說她隻看過他的《動物莊園》,沒看過這一本。我問她想不想看,她說想看,我說:那你來我寢室拿吧。她考慮了一會,說:不幹,你們寢室肯定很臭。我去你們寢室外麵,你把書拿給我。

第二天,拿了《一九八四》後,我們順著學校西邊的那條鐵路邊走邊聊。我問她記不記得,在《平凡的世界》裏,有這樣一個情節:孫少平在做泥瓦匠那會兒,有一天,曉霞事前沒打招呼,突然去看他。當時他和他的工友們正在屋頂上忙活,滿手滿臉都是泥土,曉霞就站在下麵喊他。於是這幫“土人”眼前一亮,看見了一個梔子花般的姑娘。這些人都看呆了,忍不住“調戲”起曉霞來,說一些粗俗的風話……後來曉霞問少平:我是不是太冒昧了?少平說沒有,你的到來,讓我感覺很驕傲。

朱曉禾說記得,為什麼說起這個?

我說剛才你站在我們寢室外麵的時候,我理解了少平的感覺。

朱曉禾臉紅了,跟曉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