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剛蒙蒙亮,我跟季杆、丁阿姨就出發了,季杆腋下夾一冊厚厚的本子,丁阿姨提一籃紙做的小白花,我背上羊皮鼓。我帶他們翻過濱海大學的後山,穿過那條廢棄多年的鐵路,就是我前麵說過的“黃泉路”,右轉上坡,就到達殯儀館了。出人意料的是,殯儀館外麵已經停滿了小車,黃泉壽衣用品服務部門口擠著一堆學生模樣的年輕人,鳳凰木下則是民工打扮的人,其中有四個臉色黝黑的男人蹲在四個水泥墩子上。見到戴墨鏡的我披掛羊皮鼓走上來,人們“轟”的一聲給我讓路,目光“嗖”的一下都集中到我身上了。一片嘈雜中,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他們在議論:
“這個就是那個會招魂的癲鬼。”
“那個死了四十年還很漂亮的就是他母親。”
“他打的羊皮鼓很奇怪。”
“你知道嗎,聽說他的父母以前非常恩愛,他母親死了四十年容貌不變,就是要等他父親一起下葬。”
“哇,幾點能看到木乃伊啊?”
“什麼木乃伊?那叫僵屍。被風幹的叫木乃伊,僵屍可是不改容顏。”
我明白了,他們起早摸黑地守在這裏,不是因為死者的威望與成就,而是企圖一睹傳說中容顏未變的女僵屍。濱海市的生活平庸得叫人昏昏欲睡,難得有一件刺激神經的新聞,誰願意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呢?
進來靈堂,我把羊皮鼓放到角落,隻見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正在擺放兩具水晶棺,背景是黑底白字的橫幅:楊仁傑、水漂萍同誌追悼會。橫幅下是他們放大的遺照,這兩張側麵相向的照片拚在一起盡管親密得像結婚照,可是左看右看就是有些滑稽。滑稽在哪裏?我想,大概是楊仁傑的形象過於蒼老,而水漂萍的形象又過於年輕吧。對了,水漂萍的照片他們又是從哪裏弄來的呢?我問季杆,季杆告訴我:
“檔案室。我從她的檔案袋裏找到她的畢業照。”
從照片看,這是一個快樂的美少女,對未來充滿憧憬,對人類充滿信任,她一定沒有想到自己會死得這麼早,這麼慘,下葬四十年還要被人盜墓,被人當做新聞人物觀賞。
“請讓一下。”
工作人員打斷了我的思路,他們開始擺放花圈,隻用幾分鍾,花圈就擺好了,因為花圈總共才四個。擺在楊仁傑這邊的兩個,一個是單位的:濱海大學中文係。另一個是個人的:季杆夫婦。擺在水漂萍這邊的也是兩個,一個是單位的:濱海大學人類學係。一個是個人的:蔣雄、水發、鄭彪。這讓我感慨萬端,楊仁傑做人真是失敗啊,忙碌了一輩子竟然隻有對門的鄰居在惦記他,還不如死去四十年的水漂萍,還有三個警察緬懷她的青春年華。總體上說,會場布置得還算莊嚴肅穆。
工作人員拭去水晶棺表麵的水漬,楊仁傑的麵貌真實地呈現出來,看上去比活著的時候消瘦一點。水漂萍還是我在蠱惑寨第一次看到時的樣子:臉部塌陷,身體收縮變形,隻是原來腐成碎片的衣服換成了一套鬆鬆垮垮的唐裝。這就是我母親的身體?鼻子一酸,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湧了出來。不能,絕對不能讓母親以這種形象示人。這時,一個肥頭大耳的家夥咋咋呼呼地走進來:
“怎麼樣,好了沒有?”
季杆告訴我這是濱海大學的辦公室主任許強,許強捋起袖子看表說:“都快8點了,8點必須準時開始,我9點還有一個職稱評審會,你們動作快一點。”然後抬起肉墩墩的脖子吆喝:
“誰是家屬?啊,家屬站到右邊來,到時候遺體告別完了要跟每一個人握手!”
季杆把我拉到許主任麵前說:“家屬就他一個,他是楊仁傑的兒子楊文武。”
許主任睃巡一番我的前後左右,皺起眉頭說:“怎麼搞得,你至少要把老婆孩子叫來啊?”
“我沒有老婆孩子。”
“單身貴族也不錯,時髦得很。”許主任說完一聲冷笑,轉身要走。但我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