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3 / 3)

硬撐過太子入葬,皇帝便病倒了。

這一病,竟是來勢洶洶,讓整個宮裏都惶惶不安,我睡到半夜被突然叫起送到寢宮的時候,還以為皇帝是真的要不好了。

到了才知道,原來是皇帝昏昏沉沉的時候,叫了幾聲我的名字,跟前伺候的大太監不敢怠慢,立刻差人把我帶了過來。

我一口氣這才鬆下來,手心裏滿是冷汗。

其實我是不該那麼糊塗的,以我的等級,就算皇帝駕崩也輪不到殿前聽詔。

但我還是被送到皇帝床頭去了。

在這個宮中,不,這個天下都沒有人敢違抗他,即便他已經病得意識都不清楚了。

我知道他已經不清醒了,因為他對我說:“你來了就好,去找徐持,讓他來見我,我有話要對他說。”

我有一瞬間,怕得渾身僵硬。

他又說:“沒有你,他必不肯來。”

龍床周圍的禦醫們突然間跪了一地,一個個都在發抖。

病重的皇帝突然提起一個死人,誰都會怕的。

我被他攥著手,他掌心冰冷而滑膩,不知是他還是我的冷汗。

我咬住唇,湊到他耳邊去低聲道。

“皇上,武威侯為國捐軀,他死了,很早以前就死了。”

他突然靜止,雙目一片空白。

我驚恐到無以複加的地步,正想叫禦醫,他卻慢慢地放開了我的手,兩眼看著我,聲音空茫。

“對,他已經死了。”

過一會兒又道:“你也已經死了。”

皇帝的聲音即低且啞,我幾乎貼在他唇邊才能聽到,若不是這樣,大概我已經被人拖下去處死,應一個君無戲言了。

老天並沒有收走皇帝,他終是熬過那夜,慢慢地好了起來。

我又見不到皇帝了。

小蓮替我委屈,說皇上怎能這麼對我,我倒是有劫後餘生的感覺,這樣三番五次的,我還能活著已是幸運,怎敢有更多奢求。

皇帝要我死也是很簡單的,說一句已經夠了,雷霆風暴,莫非皇恩,他真要開了口,我不免還要磕頭謝幾句恩再去死。

日子流水一樣過去,我照舊與小蓮過著小老太婆的閑逸生活,後宮裏一向精彩紛呈,但怎樣的驚濤駭浪都到不了我這小院子裏,大概大家都防備著,哪天皇帝又突發奇想找我去看兩眼,養我也就多一口飯,備在這兒以防萬一。

這年冬天天寒地凍,年節前後下了場百年未遇的大雪,小院子裏乏人問津,小蓮要個火盆遭了數次白眼,我說那就算了,忍一忍就過去了。

想好了忍一忍就過去了,但過了元宵以後,我還是病了。

我是南方人,自小生活在溫潤清爽的江南,北方苦寒原本就不習慣,這些年在宮中每每過冬都是一場煎熬,再遇上這樣的嚴冬,更是受不住了。

病到迷迷糊糊的時候,隻躺在床上,蓋著重重棉被,藥都喝不下去,小蓮的哭聲都像是飄在屋梁上的。

連個火盆都沒有的日子,太醫更是請不來的,夜裏我燒得厲害的時候,想莫不是要死了?

然後額頭上就是一陣清涼。

我睜開眼,看到皇帝的臉。

聽說人死前會看到自己最想見的情景,我十四入宮,轉眼十五年過去了,天子聖明,後宮佳麗三千,從無獨寵之說,我與皇帝相處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寥寥。

我常夢到剛入宮時在上書房為他磨墨端茶的那些日子,他叫我一聲“小月”,我回一聲“哎”。

醒來萬般難過,他叫的那個人,不是我呢。

我這樣想著他,老天可憐我,讓我死前還能見到他。

知道是幻象,我便不需隱瞞了,在他手下側過臉,努力想靠近他一點。

朦朧間聽到皇帝叫我,我也不應,還搖頭,說不是的,我不是小月。

他的手是冷的,碰在我臉上一陣一陣的清涼,更讓我舍不得他離開,我索性伸手去抓住他,想自己都要死了,遂什麼都不怕了,抓著皇帝啞聲說:“他們都死了,皇上忘了吧,那麼久了。”

我這麼說著,自己都哭了。

十五年了,我都要死了,皇帝再不忘記,我又能怎麼樣呢?

不過是想他看到的人是我。

那雙清涼的手反握住我,但我的意識已經模糊了,也不知道後來說了些什麼,更不知皇帝回了我沒有,反正都是些死前的幻象,說什麼都是空的。

我還以為自己這一次再也醒不過來了,沒想到過了兩天,我又能吃能喝,能好好下地了。

醒來的時候小蓮淚汪汪地看著我,說我這條命真是撿回來的,幸好皇上突然想起我,突然到這兒來看我,那時候我已經燒得快死了,禦醫被連夜召了過來,皇上在我床邊上坐了一夜,天亮才走的。

說著還指著屋子中央那張蒙著綢的椅子給我看,說皇上就是坐在那兒的,那張椅子以後誰都不許碰。

放在平時,我一定又要笑小蓮小題大做,還要問她要不要把這張椅子供起來,早晚三炷香啊?但此時我隻覺五雷轟頂,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

那不是幻象!那不是幻象!

完了,我說了那麼不知死活的話,皇帝莫不是想把我治好了,再慢慢折磨出氣吧?

我真是越想越怕,到皇帝再來的時候,竟是看到他就不敢說話了。

倒是他對我笑了。

皇帝早已年過不惑,但在日頭下這樣笑起來的時候,鳳目微彎,竟還像是個少年。

我見了這樣的笑容,心頭像是什麼融了,熱熱的流得到處都是。

他走過來問我:“好些了?”

我仍是說不出話來,點點頭,想要行禮,卻被皇帝扶住了手。

“好些了就陪我走走。”

我吃驚,反應都不會了,皇帝拉著我出了院子,院外就是一片梅樹林,這幾日日光好,殘雪未消,梅花倒已有些綻芽了,走在樹下梅香若隱若現。

皇帝與我在林中慢慢走了一會兒,他又開口:“怎麼不說話了?”

我糊裏糊塗的,想了半天隻說出一句:“皇上這些天可好?”

他點點頭。

我又沒話說了。

再走了一會兒,皇帝便停了腳步,我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在看我的小院子。

“你這院子,改個名吧。”他看我,又道:“以後別再叫月婕妤了,可還記得你閨閣的名字是什麼?”

閨閣裏的名字?

我愣一愣,突然間淚盈於睫,出娘胎便被叫慣了的那兩個字,那麼多年沒有再提起過,開口竟覺得陌生了。

皇帝仍在等著我的回答,我抬頭,他在疏影梅香中對我微笑,我也情不自禁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抹眼淚。

身邊仍有殘雪,但我知道,那白色的殘雪下是早發的綠色,告訴我,春天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