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晚都睡不著,也不敢睜開眼睛,總覺得睜眼就能看到她們倆。
尤其是邱淑妃。
邱淑妃是與我同時入宮,與我先後封了才人與婕妤,隻是後來她懷了龍種,生下小公主後便封了淑妃。
剛進宮的時候,我倆常在一起踢毽子放風箏,我還記得她笑著跳起來的樣子,雙目明亮,不帶一絲一點陰影。
怎麼同樣的一個人,數年之後就成了鬼。
就是那天晚上,皇帝來了。
皇帝許久沒到我這裏來了,我也和其他人一樣,以為他早把我忘了,更何況這幾日後宮一片血腥,正是驚魂未定的時候,誰能想到他還會來。
他立在門口,隔著空叫了我一聲:“小月。”
我這才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從床上下來,要去點燈行禮,卻被他按住了手。
我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不用點燈了,我就是來與你說幾句話。”他這樣說,聲音溫柔,也不自稱“朕”,就是一個“我”字。
皇帝醉了。
這是我的第一個念頭。
我知道,他將我當做另一個人。
我竟不敢開口。
那日之後,再傻我也想通了,“小月”不是我,他愛看的也不是我,我隻是——讓他想起她。
皇帝醉得厲害,也沒有人進來伺候,大概都被他留在了外頭,沒讓跟著。
我一個人服侍他,累得氣喘籲籲。
好不容易伺候皇帝上了床,他卻不肯放開我,黑暗裏與我說話。
“你知道嗎?她們都死了。”
我半晌都不敢開口,直到皇上又出聲。
“她們想求的,我一直都很清楚。”
“這麼多年,我也老了,也該立太子了。”
“隻是不能再有王氏之亂了。”
我開始發抖:“皇上,我不明白……”
他一直攥著我的手,這時突然鬆了,含糊道:“你在發抖……”
說完竟張開雙手抱住了我。
“原來你也有怕的時候。”
我身子一動,又聽他說:“別動,讓我抱一會兒。”
“我知道你怕我。”
“我隻是……太累了。”
我呼吸都停了。
他大概察覺到我的僵硬,又啞聲說了句:“你可是恨我?”
“小月怎敢恨皇上,小月隻是心疼皇上。”
他啞然失笑,下巴蹭著我頭頂上的軟發:“你撒謊。你雖然心軟,看到野貓野狗也會救上一救,但是對我,從來都不會心疼的。”
我吸了口氣,還要再開口,他卻沒有給我機會。
“你心裏,就隻有徐持一個人而已。”
我聽到這裏,唯一的念頭就是——到了明日,大概我也要死了。
驚恐以後,反而沒了顧慮,索性反手去抱他,湊在他耳邊。
“皇上,無論你看不看得到我,我心裏就隻有你一個。”
一句話還未說完,眼淚就下來了,說不出的委屈與傷心,還有絲絲縷縷的心疼。
無論他有多可怕,他都是我唯一的男人。
他像是一愣,然後抱著我的雙手收緊了,我唇上感受到酒味濃重的熱氣,被吻住的時候,覺得自己也要醉了。
早晨醒來的時候,皇帝仍在我身邊,我聽到的第一句話是。
“朕昨晚與你說了些什麼?”
我在清透的晨光中搖頭:“皇上什麼也沒說,隻叫了聲小月,然後便……”
我身上的斑斑痕跡,不用說也可以看得到。
他沒有再說什麼,起身喚人,自有人進來伺候著皇帝上朝去了。
等皇帝走遠了,我才轉身回到房裏,一摸額頭,毛毛的一層虛汗。
隔了幾日,皇帝便立了梁貴妃的長子為太子,右丞相在朝堂上長跪涕零,宮中無不唏噓,都說皇上長情。
隻有我,接連做了一整個月的噩夢,每晚都看到那兩張血淋淋的臉。
我以為,這樣的皇帝,是無所不能的。
太子既定,日子又恢複了平靜,如同流水那樣過去了。
我更少看到皇帝了,小蓮也像是對我絕望了,漸漸習慣了與我在院子裏曬著太陽閑聊的日子,一起種種花鋤鋤草,過得像兩個安逸的小老太婆。
偶爾皇帝來與我聊天,便嚇得她手忙腳亂雞飛狗跳,端杯茶出來都得花上半天。
皇帝也不惱,還很是有趣地研究我開辟的小菜園子,問我。
“種這些蔬菜做什麼用?”
我答他:“回皇上,自己炒來吃。”
“廚房不送飯菜過來?”
“種著好玩,很新鮮的,胡蘿卜還可以生吃,很甜。”
我本想問,皇上要不要嚐一下?但是不敢。
他畢竟不是尋常男人——不是屬於我的男人。
皇帝到了臨走的時候,才像是不經意地說了句:“其實也可以種些藥材,有些藥草花兒,開起來很美。”
我點頭,但答的卻是:“小月不識藥草,怕伺候不好。”
又讓小蓮一頓說,說我太不會討好皇上。
我又怎會不知皇帝心中所想,武威侯徐持雖然多年前便為國戰死,但舉國上下,誰不知他戰神之名?他在雁門關外的忠孝義烈祠,至今香火鼎盛。至於他那才成婚便被遼人擄去,最後壯烈死在戰場上的神醫夫人,更是被廣為傳頌。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武威侯的夫人,名字叫小玥。
我愛著皇帝,每一次見到他,內心都是珍惜的,但他眼中看到的不是我,他眼中的我的倒影讓我心痛。
再怎麼認命,我還是想能夠保留一點我自己,哪怕那隻是一個我自以為是的碎片。
奎元二十四年,發生了一件讓皇帝都始料未及的事件。
太子病死了。
是得了急驚風死的,早晨還好好地在禦書房與皇帝討論豫州城防,到了晚上,人就不行了,皇帝進太子殿的時候,禦醫密密匝匝地跪了一地,隻知道磕頭,磕得青磚地上都是斑斑血跡。
但人力不能回天,太子還是死了。
一夜之間,皇帝像是老了數十歲,他本來是那種風刀霜劍不上臉的男人,永遠帶一點微笑,批一夜奏折仍能神清氣朗地上朝議政,六宮妃嬪都覺得汗顏。
但這一次,他是真的受不住了。
太子時年十九,長得與皇帝活脫脫一個模子裏出來的,向來聰穎過人,弓箭騎射亦不輸武將世家,又過目不忘,大典時冗長艱澀的祭天檄文,看一遍就背得頭頭是道,自小受皇帝寵愛,外國來使都帶著他上殿,到了這幾年,皇帝已經放心地讓他代理監國,不再事必躬親。
他原本是想,把這江山交給他的。
他這一生算無遺策,到頭來,卻是老天不放過他,與他開這樣大的一個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