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要這樣麼?”
“已成定局。”
“好吧。”停了半下繼續,“拓也的事我很抱歉。”
“不關你的事。你不需要總將所有事情背負上身。”那霎想起涼介曾經那般耿耿於懷自己父親的死,他是個心思太重的男子,“以後,我們誰都不要再提起了吧。”
“嗯,《修羅城》我會更好地畫下去。”
“我信。”
到此為止。那霎掛了電話,覺得不由自主地憋悶。她給安葵電話,約她來家裏。安葵那般心明眼亮,敲開那霎的家門,手裏擎著一支紅酒。這正是那霎迫切需要的。她說:“安葵我們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是吧。”安葵邊開酒瓶邊答,“或許,我們都需要醉一夜。”這話是最真實的,在經曆那麼多之後,她們確實需要醉一夜,一杯紅色的液體注入喉嚨,什麼都可以拋下,不想不問不聽不看。
安葵覺得自己跟柳漾的關係走到了邊緣,唯獨柳漾毫不自知。安葵從來不埋怨,他們連對話也變得屈指可數。於是安葵整晚泡在那霎旁邊,看她在電腦上碼一個個工整卻冰涼的漢字。
那霎停下手指,轉過頭打量安葵,她的下巴埋在手臂間,思緒早已飛離,其實是害怕寂寞吧。那霎站起身,拉開窗簾眺望夜色,薄薄的窗簾在手心聚成一束。
遠處有幾盞霓虹燈閃爍。那霎想起有一年的夏天,她去大連遊玩,在十樓的賓館房間俯瞰半座城市,立交橋就在左側,燈火通明,車水馬龍的地方。可她卻很樂於置身於喧鬧的旁邊而不被喧鬧打攪。隻是,此時,窗外與窗外的景色是如此不同。
“安葵,我要回去看外婆了。”那霎沒有回頭。“那就沒有人陪我了。”安葵落寞的話語猶如黏稠的液體沾滿空間。那霎歎了口氣,任憑窗簾從手掌中滑落,她忽然那般強烈地想念起外婆,那是她第一次相信死亡,第一次觸及了死亡的想念。
那霎還是走了,直到坐上飛機,關機前才想起要給Silence電話,告知行蹤。不論電話那頭的Silence多麼緊張,多麼生氣,聲稱那霎凡事都不跟他商量,沒把他放在心裏,那霎隻是聳了聳肩,掛斷電話。
那霎想,自己並不是忘記了Silence已經是她男友的事實,隻是腦海中壓根沒想到,回家這樣自然的事也需要跟他備注,或者說商量。始終以來,那霎都是來去自由的,想走的時候一提起行李便能闖蕩天下,如今,依舊是那個習慣了我行我素的孩子。這一點,也許二十多年前就早已植根在下意識裏了,沒法改變,並且與她是否有男友,是否將男友放在心裏毫無牽連。
飛行一個多小時,又坐車兩個小時,下午4點,那霎才輾轉到家。這一路的旅途出其不意地使她疲倦,這是從未出現過的境遇。她知道,勞累和心情始終徘徊在低穀有巨大的牽連,一片不知所謂的蒼涼情緒籠罩住整個思維。
於是,那霎第一次一回家就倒頭即睡。父親從進入11月開始,就堅持每天來打掃她的房間,迎接著哪天她不期然地飛回。他總將她的枕頭拍得蓬鬆,陽光足的時候,整個床褥都帶滿陽光的香噴噴。也許,那一切細節都是跟父親一起的女人做的。但是那霎寧願相信是父親打理的。
那霎把麵龐陷進枕頭的溫暖中,棉絮的味道和著陽光的味道,讓她的疲憊消散了些許。這是件微妙的事,誰也不主動提起,有時那霎想自己出於禮貌是不是應該說句謝謝。可是,麵對父親,話便變得如此難以出口了。
父親進門的聲音驚擾了她不知不覺地入睡。窗外的天已經黑了,周遭安靜得像進入了冬眠。父親開始擦拭什麼,顯然沒有察覺那霎已經睡在臥室裏。她爬起身,隨手拿起丟在一旁的毛衣套上,11月的江南已經寒風獵獵,她走出臥室。
開門的聲音顯然讓父親一愣,繼而是情不自禁地驚呼:“那霎,那霎,你,你回來了!”那霎在嘴角邊扯出笑意,點滴的陌生感。眼前的男人居然已經冒出很多白發,在燈光下刺目著:“回來有些累,我睡了一覺。”“你沒吃晚飯吧。我這就去弄,你等著,很快。”父親欣喜地折身出去,消失在對麵他和那個女人生活的房子裏。
那霎在一旁坐下,環視這間她從前跟外婆相依為命居住的小屋,一如既往地幹淨,某些擺設也保持著一貫的固定位置,父親一直是尊重她的。哪怕最初,鄧季季離開這座城市之後,她提出要去阿姨所在的城市複讀,父親也忍淚答應了。
沒過多久,父親又從對門閃出,拿著手機給那霎聽。是鄧季季的聲音,然後又變成了Silence,因為那霎的電話一直在關機,所以Silence急了,去找姐姐幫忙,幸而鄧季季知道那霎父親的電話。
報過平安,那霎匆匆斷了電話,對Silence的關心似乎有些不耐。其實那霎是不喜歡的,她不喜歡將那邊的一切有一點一滴落入這邊,像隔江的兩個世界,井水不犯河水。她渴望純粹,然而有太多東西並不能真正地純粹起來。所以人類許多時候總是在灰色地帶遊蕩。
父親笑著問是不是男朋友。那霎模棱地瞅了瞅他。接著隻說好餓。父親心領神會般笑笑折身去端那霎的晚飯。江南的白米飯,米粒一顆顆晶瑩剔透,軟而香。
那霎心情一片晴朗,貪婪地聞著,如果不是一個人在外流浪久了,是不會對從小到大萬變不離其宗的白米飯產生感情的。
菜是女人做的,居然還有一道久違了的爛糊鱔絲。那霎嘴裏塞滿了飯,對父親含糊其詞地說:“替我謝謝她。”
“啊?”父親顯然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當那霎垂下頭專心在食物上時,父親才恍然了悟,那個她是指誰。他笑起來,細小的眼睛變成一道柳絮,儼若春暖花開。
第二天照例買了一束百合去看外婆。是一個少有的陽光溫柔的天氣,整座城市都鍍上了淡金色。路邊的香樟樹落葉鋪滿街道邊,風吹過,跟著那霎的腳步走走停停,像調皮的孩子做一場追逐的遊戲。
父親快步追上那霎,他問能不能一起去。那霎凝視男人略微渾濁的眼睛,再不如星星般炯炯發光,有老去的跡象。她沒答應也沒拒絕。轉身走,父親也就一步步跟在那霎身後,好似影子一般。這是那麼多年來,父親第一次被允許和那霎一起去外婆的墓地,這讓他一路精神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