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尋找“簍子班長”的屍體整整找了三天,在確認他已經不在人世後,戰友們在那條河邊挖了個坑,埋進了他那件大衣,這就是他的墓。
給班長送葬的人全都耷拉著臉,默默不語。大家都覺得他活著的時候就裝著一肚子苦水,死得也太冤,對他的結論更是不公。
然而,誰也講不出替他分辨的理由來。時代的烙印深深擎肘著每個人的言行。當時惟有悼念是我們高尚的專利。
當晚。夜深人靜。
在“簍子班長”墳頭約10米的地方,蹲著一個人影,號啕大哭。
藏族老婦人的聲音……
15.冬尼亞雅阿媽是在那輛車剛剛開動時,她一下子跪在了公路中央,擋住了車輪。
車上坐著被護送返回老家的大姐。送者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一位保衛幹事。
她的丈夫楊孝山繼續留在溫泉兵站工作。
就是在這時候,大姐才從冬尼亞雅媽嘴裏得知“簍子班長”出了事。她隻覺得頭“轟”的一聲像被誰用凍著冰的石頭猛擊了一下,懵了。
冬尼亞雅阿媽常年幫助大姐背冰,她什麼事都明白。
當汽車緊挨著阿媽的身子從公路上碾過的一瞬間,大姐清醒了過來,她扯破嗓子似的大聲向車後說:
“阿媽,‘簍子班長’是我清清白白的弟弟,你替我為他祭墳……”
孤墳。瘦月。
一連幾夜,冬尼亞雅阿媽跪倒在地上,哭訴著。那是一種赤裸裸的、誰也無法抗拒的聲音:
“……好人呀……你不該走……你是我們看到的第一個漢家女……你肚裏裝著多少冤水……”
哭著哭著,她竟漫起了“花兒”——
藍布祆襖裝棉花,棉花裝上了壓下,頭頂石頭腿跪下,大老爺你聽著:
漢家女娃娃到底把啥罪犯下?
這是哭“簍子班長”嗎?
不,她在哭大姐的命苦……
16.當年,“簍子班長”遇難以至葬他於溫泉河畔,我始終在現場,是見證人之一。
用他的皮大衣做衣冠塚就是我的主意。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穿皮大衣,總覺得老班長一直在那大衣裏麵。當時,我對戰友們說了這麼一句話:班長是個冤鬼,總有一天我要為他寫一篇文章。
在離開高原的幾十年間,我曾經十餘次重返故地,卻一直沒有勇氣寫這篇文章。他是含冤而死,死不瞑目,寫他必然要涉及大姐。我們為什麼要用一支筆把這麼多的冤魂驚動?還是讓他們安安靜靜地長眠吧!
90年代初,西安《女友》雜誌社的劉三田小姐聽我講了大姐的故事,她非常激動,對這件事很有興趣,再三鼓動我寫出來,他們發表。我至今記得劉小姐的話:“寫吧!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大姐,你把她寫出來,讓全國人民都叫她大姐!”
這樣,便有了發表在《女友》上的那篇散文《美麗的故事也會夭折》。
這篇散文第一次把一個被泥土掩埋了近三十年的女人的故事公布於世。然而,她並沒有因為時間的消失而失去灼灼光彩,依然如寶石一般誘人。我收到了數十封讀者來信,他們都讚頌這位第一個勇敢地闖進青藏高原的漢族女人。更多的來信則是打聽大姐的姓名和住址,探尋她的近況,還有一位讀者給大姐寫了一封信,請我轉達。
這些問題或事情,我自然無法回答和做到。使我於心不安的是:在那篇散文裏我把一個最重要、也最敏感的問題回避了,一個字也沒有提到“簍子班長”,看了散文你會覺得仿佛地球上就沒有這個人似的。我相信我的讀者會理解我為什麼這樣做的複雜心態。那是一個當年說不清道不白的問題,在我寫散文的那年仍然是說不清道不白的問題。我的讀者們請你不要忘了我寫的是軍營生活。即使到了今天,在我把大姐和“簍子班長”的故事和盤托出後,我也不敢保證所有的讀者都能理解。
我隻想很真實地告訴大家:大姐從溫泉兵站走了以後,青藏線上一下子變得死沉沉的。這樣的氣氛一直持續了好幾天……
那篇散文問世後,還發生了一件我沒有想到的事,一位讀者幫我澄清了一個很重要的情節。
他的名字叫郭立業。
17.那是《美麗的故事也會夭折》發表後的第二年,我重返青藏線。
一天,我在噶爾木遇到20多年未見麵的朋友郭立業,他是汽車團的修理工,當時已經退休,一家老少屈居於一間平房裏慢熬歲月。我們談起了《女友》發表的那篇散文,他十分坦率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