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開著車進站,老遠就看見大姐挑著一擔冰邁著碎步,便加足油門鼓起一陣風,追上去,與她並行。
“大姐,上車吧!”
“不用了,你快進站休息去吧。”
她依然走她的路,隻是含笑向我搖搖手。
我知道,我再堅持她也是不會坐車的,便開車走了。倒車鏡裏映著她越來越小的身影。我總覺得她是挑著冰山在跋涉,我的心情很沉,很沉。
這時候,我似乎才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在風雪線上的歡樂、幸福,是大姐用沉重的腳步換來的呀!
我一輩子忘不了大姐挑冰的形象。我把我的內疚心情透露給戰友們,他們都說,是呀,大姐是不容易,我們都是罪人,把自己的歡樂建立在大姐的痛苦上。
是不是痛苦,不好說。反正大姐是很艱難的。
年輕娃娃是狗記性,很快就把好不容易悟出的那點人情道理扔在了腦後,又在無憂無慮地開著汽車在高原上撒歡了。那全是衝著大姐的,她是我們心中神聖的佛!
……
現在,大姐領著“簍子班長”背冰。
大姐說,沒有那麼多扁擔,咱們都背吧。我覺得背比挑要來勁得多。“簍子班長”說,一付扁擔沒關係,我來挑,你空手走著就行了。我挑一擔冰肯定比咱們倆背的還要多。大姐忙擺手:不行,不行!你是幫我於活的,我怎麼好意思空著手走路?
他們背了12趟,24堆冰碼成一個小山,堆放在水房裏。
大姐用沾滿冰渣的手,抹了抹臉上的熱汗,對“簍子班長”說,謝謝你了。“簍子班長”忙說:“別謝我,我應該感謝你,這些冰最終還是讓我們這些過往的汽車兵吃了,用了!”
大姐說:“我現在不是以招待員的身份對一個汽車兵說話,而是以一個大姐和小弟的關係跟你聊天。”
“簍子班長”無話可說了。
12.這是大膽的季節。
既然溫泉河不生長美女,那就讓這梳理雪山的春風,帶起裹著冰渣的水花四處飛揚,落到哪裏讓哪裏濺起一朵如花的冰棱吧!
山巔的積雪消融了。
路邊一片又一片的潮陰地浸出了水。
源頭的小溪們醒了,亮起歌喉唱起來了。
盤古至今,溫泉河邊第一次簇擁著這麼多的藏族姑娘。她們身著花花綠綠各色氆氌藏袍,像快活的鳥兒,有的站在水中,有的立在岸上,還有的坐在河心的小島上。一個個臉上樂開了花,嘴裏漫著隻有她們自己可以聽清的藏家情綿綿、意切切的歌調。
大姐突然出現在姑娘們中間。她還是穿著一件藍底白碎花的衣服,不過,已經換成了單衫。下身是用同樣布料做的裙子,非常合體。這時,她亮起了銀笛般的嗓音:
“姐妹們,在雪化冰消這短暫的日子裏,我們都忙起來吧!”
她把姑娘們分成三個一組、兩個一夥的小攤子,然後下達任務:有的拆洗被子,有的翻新汽車坐墊,有的衝刷篷布和工作服……
嘩啦嘩啦的撩水聲代替了說話聲,丁丁咣咣的捶衣聲壓住了河浪的吼叫。在姑娘們停止了說話打鬧以後,河灘霎時變得靜悄悄的。
一抹陽光斜射著照透了姑娘們勤巧的雙手。
唐古拉山所有透著春光的窗子都是大姐打開的。
溫泉兵站每年7月中旬前後不足20天的日子,是這片冰雪世界開放的季節。這時節男人可以赤身露腿,女人可以亮懷穿裙子,實際情況是,這些隻是季節年輪裏的文字記載。現實生活中,人們仍然捂著油漬漬的工作服,當然已經把棉工作服換成了單衣衫。
在隆冬裏結冰的岩石畢竟開出了花朵。
大姐走藏村串帳房,身後繞著陣陣春風。她好不容易把幾十個放牧點上的藏家女動員到這裏來,也好不容易地收集起了汽車兵們的這些必須洗洗刷刷的衣物。她對兵們說:
“雪山解凍的時候,牧人們不應該沉默。姑娘們的裙裾擺動起來的時候,小夥子們不應該縮在帳篷裏。來吧,天、地、水和人都跳起來,唱起來!”
兵們便加入到了藏家女的洗衣歌聲中。
衣服洗淨了!
被褥刷綠了!
坐墊漂白了!
“擰幹”的動作太有韻味了:男女各抓住衣物的一頭,朝相反的方向擰去。於是,衣物便擰成了麻花,越擰越短,越擰兩人的距離越近。這時候,藏家女的身段,特別是那腰肢處,也擰成了麻花狀,美麗極了。最後,兩人的距離更近,一不小心,那兵打了個趔趄,兩頭的人都擰倒在地上。
哈哈……一陣開懷大笑!
日偏西,河邊草灘上曬著洗過的衣物。白的,藍的,綠的,紅的,那是朵朵格桑花,那是一片片落雨的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