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那篇名為《一隻藏靴》的散文發表在1982年第2期《白唇鹿》上。《白唇鹿》是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文聯辦的文學季刊。
……回憶的片斷,支離破碎,像流星閃過似的,曲曲折折地穿過我雜亂無章的思路。
我從回憶中走出來,回到穀露村的小帳篷裏時,手裏仍然拿的是那本刊登著那則報道的刊物。這則報道與我在《一隻藏靴》中寫的那件事太相似了。
真的,太相似了!
往事很短,現實很長……
次丹堆古喇嘛又一次出現在我麵前。還像上次一樣,他是突然破門而入的。我真不明白,他為什麼總要用這種方式見我。給我的感覺他像要急不可待地給我講述什麼事,可是,進門後他又是吞吞吐吐地不那麼利索。
與上次不同的是,他這回沒穿袈裟,換了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藏袍,手裏拿著一本書。
我一看,《白唇鹿》啊!
我必然要問他一句:你,怎麼會有這本書?
他的回答簡直像天方夜譚:是你送給我的呀!你忘了,15年前?
“我送的?我什麼時候送的?你是說上次咱們見麵的事嗎?”
“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咱們是老朋友了!那一年,《白唇鹿》剛印出來,你親手把這本書送給我,讓我轉給你指名要送的那個人。很遺憾,我沒有完全任務。現在隻有把書退還給你。”他說得十分認真。
我越聽越糊塗了。可是,他說得那麼有板有眼,我有口也難辯呀!他肯定是記錯了人。不對呀!他既然認定我們是老朋友,為什麼上次他來找我隻寧不提《白唇鹿》的事?
我把我的這個疑點提出來,他置之一笑:
“要不怎麼說我糊塗呢!上回我眼看著你是我的朋友,可就是不敢認。再說,我把你的名字忘了,這樣就更張不開口了。我回去看了看刊物,知道了你的名字,今天把證物拿來,你能不認我這個老朋友嗎?”
我還是不敢認他。我確實沒有給他送過這本刊物,在我幾十年的人生經曆裏真的沒有他這樣一個朋友。他肯定是認錯了,記差了事。可是,這證物,《白唇鹿》……
好,索性不提這事了。我另找話題,免得走進死胡同,越走越出不來。我問他:“你兩次來找我,我看出來了,你心裏有話,但始終沒說出來。”
“你是說我的那位朋友吧,也就是那頂帳篷的主人嗎?是的,我是要給你講講她了。她就是你這篇文章裏寫的那個藏族姑娘,貴族小姐……”
“你是說她是拉姆?”我脫口而問。
“沒錯!就是她,拉姆!”
好像漆黑沉重的夜裏又下起了大暴雨,我的身軀和靈魂都被憋得難以喘息。世界在有時候為什麼變得如此狹小……
這時,次丹堆古已經像上次見到我一樣,雙膝跪地。我看著眼前這個圓形的軀體,心酸得快要滴血了。我知道他將要給我講的肯定是一個十分沉重的故事。我扶他在卡墊上坐好,他身體上的缺陷使他的任何行動都十分不便。
他把《白唇鹿》用拇指一頁一頁地撚著飛散開來,讓我看著。
然後他又小心翼翼地把書放在手兜裏——一個羊皮做的褡褳。他向我要開水,說潤潤嗓子。他喝水喝得聲好響,滿帳篷裏都是嘴唇挨在碗邊吮吸的聲音。
生命如一縷春草的根須,隨風吹到山北山南的任何一隅都會在春天的陽光裏繁衍生息。然而,它又隨時會被風吹折,枯萎。
飄遊呀,人也像小草的根須……
“你應該接著你的《一隻藏靴》往下寫了……”次丹堆古這樣說。
半年後。班長李湘終於找到了拉姆姑娘。或者說拉姆找到了李湘。半年中,他們倆毫無目的地互相尋找著。不容易呀!數千裏的藏北無人區,走進一個人還不是像大海裏撂了根針!
感情總是儲存在時間裏。他們終於走到了一起。
對啦,應該交待一句,李湘就是追尋叛匪的那個兵。拉姆把自己被叛匪搶劫後剩下的一隻藏靴送給他,他舍不得穿,也無法穿,直到他再次見到拉姆時,靴子還背在肩上。
這時的他已經讓高原的寒風苦雪把臉鍍成了赤紅色,很像當地的藏民。
李湘沒有追上那個叛匪,尤其可怕的是他也找不到部隊了。
當時他身處無人區中心地帶,分不清東西南北,隻能是胡走亂撞,希望靠僥幸走出去。結果越來越沒有方向感,越走雙腿越軟。他數著日落月出的輪回,計算著天數,過一天在手中的拐杖上刻一道印痕。一百多天過去了,他還在精疲力竭地轉悠著。那些日子,他常常三天五日、有時是十天半月,才能碰上一戶牧民,他向他們打聽部隊的方向,他們誰也不知道哪裏有軍營。他們和李湘說話時總是站得遠遠的,滿臉的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