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藏高原靜悄悄。大雪給唐古拉山留下了彎曲的傷口……
中午。部隊的戰友乘車追到山裏,他們帶著幹糧、開水、棉衣……但是,晚了,一切都晚了!戰友們抱著女兵的屍體哭得天昏地暗。雪山流淚,冰河低吟……
從此,這裏留下了一個新的地名:五女峰。
……
我無法知道別人會怎麼想,反正我講完女兵的故事後,渾身軟綿綿地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本想走動幾步,可是腳怎麼也邁不開。我總覺得此時我的雙腳踩在五個女兵的身上了,她們的手、腿、胸部,還有她們的臉,由於我的踩踏而顫栗著。唐古拉山用它使人望而生畏的殘酷高度,撂倒了多少人,連活人的魂氣也被它掠奪得所剩無幾。人們談山色變。
我又一次想起了我那百餘次翻越雪山的豪邁經曆。我始終踩著山的肩膀站著,沒有被山嚇倒。這當然是無可非議的事實了。
但是,能否就說明山被我征服了?
隻可以說我懂得了征服。
那座雕像靜靜地屹立在風雪中,它的軀體上已經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我相信這層雪永遠也厚不起來,刀刃似的風總是很不客氣地把落下的雪掃掉,一次又一次地掃掉。
很可能是那座迎雪而立的雕像的引發,我的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個兵的形象——那是個汽車兵,一身油漬漬的工作服不規則地套在身上,使他原來精悍的身體莫名其妙地變得臃腫,笨拙。兩片毛皮棉帽的帽耳耷拉著,隨著走路的腳步一閃一閃地晃著,使人感到他欲飛卻累贅得難以起程。也許最數紮在他腰裏的那根帶子惹眼,它緊緊地扣進了棉衣裏,很像刀子圍著棉衣切開了一道細縫。
你不相信吧,那帶子竟然是一根麻繩,隻是讓油汙浸染得已經無法分辨出它本來的顏色了。
你想到沒有?這個兵就是我。下麵我將要敘述的故事有一大半就長在腰間的那根麻繩上。
那時候的我,很不習慣仰望天空,總是默默地盯著手中的方向盤,開著載重卡車,在世界屋脊上馳騁,闖祁連,越昆侖,從唐古拉山上飛車而過。所有的企望,所有的等待,都寫在奔騰不息的路上。
我曾經用七分自豪三分傷感的口氣告訴我的朋友們,唐古拉山的每座山峰和連著山峰的每一條胳膊肘彎路,都盛產故事。風雪中孕育的故事不怕凍,越凍越鮮嫩。
令我心醉又讓我心顫的雪山陽光,在下一站等我……
好像是50年代末的一個冬夜,我這個新兵已經是第二十多次過唐古拉山了。那陣子不像現在這樣出車少、車跑的速度也慢。
當時的運輸任務吃緊得讓汽車兵們連騰出手來利利索索跑趟廁所的時間都少有。至今給我留下刀子也無法刮掉的印象是,我們一年中除了春節在駐地吃頓餃子外,其餘的日子都交給了路,風風火火地緊趕著時間執行任務。誰跑得快,誰就是英雄;誰拉得多,誰就是好漢。“多裝快跑”這個口號響亮得比汽車的雙音喇叭還要動聽。形勢決定了汽車部隊必須沒黑沒明地連軸轉。我們所有的日程都貼在那飛轉的車輪上。戰勤運輸接著戰事保障。我強烈地感到整個地球仿佛跟著我的車輪旋轉,就這樣還嫌不夠快,巴不得再給汽車安上兩個輪子。我所在的汽車團七連有個叫張林旦的駕駛員,六天六夜往返於甘肅峽東(今柳園)至拉薩之間,創造了青藏線上快速行車的最高紀錄。他的這一創舉登在《解放軍報》的頭版頭條上。你以為容易嗎?按正常行駛,這往返4000公裏的路程我們要碾碎15個太陽和15個月亮。
我們忙忙碌碌地愛著一切。
雅魯藏布江在西部高原日夜喧響。
那個漫天遍地飄落著雪花的下午,給我的感覺全世界的雪都集中到這裏降落了。雪下得少有地大,你會以為不是落雪,而是有一個偌大的製造雪花的攪拌機在不停地旋轉著,把天地間攪得混沌一片。遇上這種倒黴的天氣,司機在技術上如果沒有“兩把刷子”,是要吃苦頭的。不管是當時還是現在,我始終坦率地承認我是屬於那種二流、三流水平的駕駛員。眼下車子又是行駛在陡峭且險峻的唐古拉山上,我提心吊膽的心情以及一有突然情況時手忙腳亂的狼狽相是可想而知的。我掛上低速檔,讓車老牛拉破車似地哼哼著。我已經不去考慮以這樣慢的速度走下去,何時才能翻過山。隻要不出事就行,安全行車第一。
車窗外,一藏家婦人提著一籃雪花進山。
不管時間消失了多久,每當我回憶起那天發生的事,心兒就顫顫索索地疼。那飄滿雪花的灰灰的天空就像思念的傷疤,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夜我竟然活著走出了唐古拉山。我吃盡了苦頭,但是我卻沒有死。後來我多次對別人說過:一個人可以不怕死,但是他未必就能咽得下更多的苦。死,是一瞬間的事。苦,卻往往要人承受更多更長時間的折磨和痛楚,是一種慢性的死。從一定意義上講,死是對人肉體的摧毀,吃苦卻是對肉體和精神的同時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