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給狼喘息,老人便贏得了時間。這當兒,藏族老人很麻利地背起地上的屍體,墜入噶爾木河中,讓水漂流而下。藏家自古就有天葬、水葬,天葬為上。那夜老人隻能給死者實行水葬了。令人生疑的是,當時噶爾木河結著厚厚的冰,滴水不流,不知老人是怎麼把屍體放入水中漂走的?
就在老人將屍體投放河中時,野狼怒衝衝地衝上來與他爭屍。
那凶殘的樣子分明是要拿活人作替代,以報他放走它一頓美餐之仇。那個夜晚的那個時刻,人與狼拚搏得很激烈,狼雖然被老人的鐵拳砸得遍體是傷,但是它並未被降服,始終頂著野勁與敵手廝鬥。老人進一步,它死守不退。老人給它一拳,它還來一撲。僵持許久,難分勝敗……
“那麼,最後的結局怎麼樣?”我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問了一句手拿木鍁的藏族阿爸。
他搖搖頭,說:不知道。
過了片刻,他將木鍁插在沙地上,才講了如下一番話:
老人死了!但是,人們看到他時他身上沒有傷痕,這起碼說明這樣一個事實:狼在他之前已死去了。據大家分析,他是掙死的。
我忙問一句,何為掙死?他說:你不知道,這地方空氣稀薄,氧氣很少,老人純粹是用超人的意誌鬥惡狼的。力氣耗盡了,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頭。如果有氧氣,他不會死的!
這話,我聽過……
數十年間,我多少次闖蕩青藏高原,見到過因缺氧而喪命的人可以說難以計數。可是,土生土長的藏家人因為缺氧而丟了性命的事,我確實是第一次聽說。可見高原缺氧對人們的摧殘乃至殘殺是六親不認的。藏族老人死了,野狼也死了。然而,缺氧的土地孕育出來的故事卻是鮮活活地嫩。高原人要生存,要有所愛或有所恨,就必須在這種缺氧環境中頑強地表現自己的智慧,同時,還要不斷創造智慧。
戈壁裏的胡楊才最像真正的樹。藏族老人手中的木鍁如果插在戈壁灘,定會長成一棵胡楊大樹。我這麼想。
噶爾木的傳說引起我的極大興趣是因為我把它引伸到早年間我看到的那具女兵的屍體和冰窟窿周圍的現場,我莫名其妙地覺得它們之間應該有一個穿針引線的內在故事。可是,我無法找到這個故事。
缺氧的日子很苦澀。
缺氧的土地能長樹。
我並不茫然。
氣喘喘的我仍然要尋找不死的故事,編寫我的著作。因為我的戰友包括我自己還要生生不息地在這裏創造新的生活,繁衍子孫。
我從藏族老人手中接過木鍁,給那墓堆上添了一鍁土——沒有新土,戈壁灘上所有的土都缺乏水分。
願這個墓包不死,不老。
我繼續前行。
駱駝草茂盛,高過我的睫毛。
我回頭望去,那墓堆變成一座山峰屹立於地平線上。
這時,一個趕著羊群的藏族少女經過我的麵前。羊蹄很幹枯,少女的臉蠟黃。我的心也幹了。忽然,我聽見了水波聲——噶爾木河!
一看見河,我心裏就咕咚咕咚泛起了濤聲。
我和牧羊女一路同行。
昆侖山還是那麼遙遠,戈壁灘依然熱氣晃眼。
比山遠的是路,比水綿長的是我們的生活。
戈壁灘有了牧羊女,還愁這缺氧的土地不會再長出新的傳說?
高原的美麗在於它缺氧。
缺氧的日子也能滋潤美麗的故事。這樣的故事也許不開花,但是它有果實。
墓堆比山高。
從昆侖山巔的白雲處飛來一隻鳥。
我看清了,它不是鷹。比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