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拿庵中塑像出了氣,看看天空,仍無下雨的意思。這時,午時已近,年輕人便有些支撐不住,吵吵嚷嚷著說要回家吃飯。鄔伯伯和眾人一起下山,行至一處破舊宅院前,忽然停了下來那房子正是龐家棲身之處。不知怎的,有幾日沒見到龐文卿了,鄔伯伯忽然覺得自己的日子寡淡了許多。往日地裏忙完,他便約龐文卿一起喝茶聊天。文卿說的雖是無稽之談,可在鄔伯伯聽來,那些瘋話,竟是如此有趣。
“門前草深,茂瑾也不來清理。這孩子不如從前了。”鄔伯伯說著便要砸門。
“伯伯,莫要上前,龐家沒人了。”有人在身後喊。
“這是為何?”
“聽說龐家老大賣私茶給洋人,被收了監了。他爹去城裏賣炭,聽到信,當場就氣死了。可憐他家小英瑾,自己跑到城裏告狀去了。”
“謔一這是何時的事?我怎麼不知?”
“雨求不來,人心都長草了,誰還管這等閑事?”那人說著,匆匆而去。
鄔伯伯歪著頭在龐家門前站了很久。他想,龐家孩子各個老實,怎會做出那般醜事?忽然,他心裏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難道,難道崇安今秋久旱未雨,就是因為龐家有難嗎?想到這裏,龐伯伯一聲長歎:“龐兄,冤枉啊一”說著,哭倒在地。
盈地從書院裏回來了。江夫人不讓他們姐弟相見,但盈天還是從院子裏隱約的走動聲中聽出了盈地的腳步聲。對於幽居在繡樓上的陳盈天來說,就是一片葉子掉下來,她都聽得見。
“姐,你還好嗎?我來看看你一”
夜裏,盈天剛要睡覺,忽然聽到窗下一個低低的聲音。
“誰?”盈天警覺地喊。
“是我,盈地。”
“哦。”這孩子的聲音什麼時候竟變得和他哥哥一個樣?盈天想著,勉強支撐著起來。“姐,你躺著吧,我有辦法。”才說著,盈地巳從窗口爬了進來。
“盈地。”盈天點了燈,燈光下,盈地的臉明晰起來。這孩子,連眉眼都和茂瑾有幾分相像呢。盈天想著,一把摟過弟弟的頭,嚶嚶地哭。
“姐啊,姐一”盈地伏在盈天懷裏,喊她。
她的淚落了下來,滾燙的,滴在他的脖子裏。他覺得,這淚就像滴在他心上一樣。於是,他伸出手,摟緊了那個顫抖的身子一那單薄得好像立刻就能折斷的身子。盈天仍是哭,她揉著他的頭發,像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心事全都揉個幹淨。
然而,盈天感到盈地的手臂越來越緊。他的手伸到了她的背,她感到一股熱熱的氣息從她胸前傳了過來,她甚至感到了他的心跳。她不知道他這是怎麼了,於是,她低聲道:“好弟弟,好弟弟,你怎麼了?”
沒有回答。一張滾燙的唇由下而上,簡直,簡直就要挨到她的臉了。
“弟弟,弟弟,求你了。”她開始推他,輕輕地然而堅決地推他。
“盈地,盈地一你鬆開。”她衝他吼道,然後,啪地往他臉上狠狠扇去。
他嚇了一跳,愣在那裏,盈天趁機掙脫開來。由於太用力,兩個人都跌倒在地。
燈光下,她看到他羞紅了臉,憤憤地,然而慌張地。
“弟弟,哦,弟弟?”她跪著爬了過去,摸著他的臉。他扭過臉,不去看她。這時,一隻飛蛾在燈前撲棱著,在房裏投出一連串閃爍的影子。忽然,那飛蛾像想明白了似的,一頭撞向火光,盈天隻聽到撲的一聲,一股嗆人的味道隨之彌漫。
“哦,弟弟,你長大了啊,我的好弟弟。”盈天說著,站起來,搖晃著,朝房間的另一頭走去。
“姐,你生氣了?”盈地跪在那兒,小心翼翼地問。
盈天不說話,她的手在發抖,心疼得厲害。是的,心疼。
“姐,你別怕,我就站在這裏跟你說話好嗎?我有很多話要說呢。”
“什麼話?”盈天抬頭,幾顆星星在窗外忽閃,如同誰冷冷的眼淚。
“姐,我跟你說啊,那龐茂瑾,不,我大哥前幾日被方家告了官,說他販賣私茶,現在已經被收監了。”
“哦?”盈天一驚,轉身過來。
“現在我爹死了,十三歲的三弟去城裏告狀了……”盈地說著,一陣哽咽。
“姐姐,姐姐,我原不想把這些告訴你的,這樣隻會叫你煩惱。可我在這世上隻有你這一個親人了,我不跟你說,又跟誰說?”盈地說著,俯身磕頭。
“盈地,弟弟,你別著急,要我想想,要我想想。”然而她終究沒去扶他,而是遠遠地、心疼地看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盈地緩緩抬頭,站了起來:“姐,你歇息吧,我走了。”
盈天道:“這門關得緊緊的,你怎麼走?”
“我怎麼來就怎麼走。”盈地說著,推開窗戶,便朝樓下跳去。盈天剛要說“你仔細了”,窗口已沒了聲息。等盈天低頭朝下看時,隻看見黑茫茫的一片夜色。
才下過雨,山裏到處都是濕的。濕氣上來,才幾天的工夫,山間又是碧綠的一片,幹旱帶來的焦渴似乎已經成了遙遠的記憶。
天上下了雨,鄔伯伯心裏歡暢,早起胡亂扒了一碗粥,便匆匆趕去老君庵還願。老道士看見鄔伯伯,臉上仍舊怯生生的,不敢上前招呼,隻在供桌旁研讀自己翻了八百遍的《易經》一邊偷眼看去。鄔伯伯也不理他,自顧自地上了香,又跪著對玉皇大帝嘮叨了幾句,方才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