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3 / 3)

茂瑾給她回了封信,語氣淡淡的。意思大概是人生在世,變化無常,盈地這樣也是命中注定,能碰上你這位懂事的姐姐也是他的造化,還請陳小姐多多照顧他吧。

此後,在先生的書院裏,茂瑾常常和盈天不期而遇。他們說話逐漸多了起來,盈天不隻說弟弟的淘氣和成長,還直接問他是不是覺得難過,她還問他的功課,問他為何讀了那麼些書,為何可以奪了詩賽的第一。

這些看似無心的話將茂瑾深深地拉進陳盈天的天地裏。他常常盼著能見到她,但又害怕見到她。

不過,他們到底不常見麵,男女授受不親啊。

草堂先生的書院分為前後四進,第一進供著孔子,幾案上香火不斷;第二進是課堂,頑童們在此處念書,看著高高的天井,和天井上空偶爾流蕩的白雲;第三進院落兩側的廂房是學生們平日起居的地方;第四進則住著先生和他的娘子。先生女學生不多,除了盈天,還有一兩個別的女弟子。當日陳運德將盈天和盈地一起托付給草堂先生的時候,特意囑托先生的娘子好生照顧盈天。於是,先生便在自己和娘子的住處旁邊收拾出一間側房,專門安置了盈天的床褥。這第四進院落是朝側麵開門的,與前麵的院落並不相通。因此,在茂瑾看來,盈天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簡直是兩個天地。

然而,他又常常聽到盈天的聲音。後院的梧桐開了,他疑心盈天就在那梧桐花下站著。一陣風吹來,他又覺得落花的聲音裏一定有盈天細碎的腳步。有時候,他會在書院的高牆上看到一兩隻呆呆的鳥,他想,在小鳥豆大的眼睛裏一定藏著盈天的影子。因此,他便格外愛惜那些鳥兒,生怕自己走路的聲音將它們驚到什麼看不到盈天的地方去。有一次,他真的聽到盈天的聲音了。那時,他剛剛穿衣服起了床,正要取了書到先生的課堂上,卻聽到後院傳來一個細細的女聲,那聲音好像是“來了”,也好像是在跟什麼人問好。隻這樣簡單的一聲,就叫茂瑾心裏跳動起來,他忙向鏡子裏照了照自己的臉,火燒火燎的紅。等他拿了書站到院子裏的時候,卻又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隻有嫋嫋的炊煙從後院升起來。茂瑾迎著空氣深深地吸了一口,似乎嗅到了盈天甜蜜的氣息。

有一次,先生正在授課,忽然發現自己少帶了一本書。他一拍腦袋,想起自己昨日讀書放到枕邊了,於是大聲喊:“誰去後院替我取來?”

茂瑾剛要喊,卻見身旁一位同年站了起來。先生一點頭,那年輕人就走了出去。

茂瑾很後悔自己沒有站起來。

接下來,茂瑾幾乎忘了草堂先生都在講些什麼了。他想象著那位年輕的同年穿過天井,走出學堂的前門,想象著他已經走到了圍牆的外麵,想象著他正在敲後院的大門,天哪,那門裏站著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幽如百合的女子陳盈天啊。

是盈天給他開的門還是師娘?書在哪裏放著?同年可曾進了先生的房間?是師娘遞給他的,還是盈天從師娘手裏取了書來遞給了他?盈天把書遞給他的時候是笑著還是麵無表情?她看上去快樂嗎?

正當龐茂瑾捧著書本胡思亂想的時候,那位同年巳經匆匆地走了回來。“先生,書不曾取來,後院門鎖著。”同年抹了抹額上的汗,氣喘籲籲地說。

“唉一”茂瑾合上書本,輕輕地歎了口氣。

是的,龐茂瑾在學堂裏的日子,時常聽到後院的聲音。他早已經在他的想象裏安排了盈天每日的作息。他時常為自己這樣的幻想而羞慚著,因為沒有一本聖人之書告訴他應該這樣去思念一個女人。盡管《詩經》上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是,他不知道君子如何去逑一個女子,他隻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關心著這個女子的一切。她活在他生命的每一次呼吸裏。

有一次,草堂先生教授《論語》,問學生們喜歡孔子的哪個學生。有人喜歡冉有,有人喜歡子路,有人喜歡公西赤,問到盈地的時候,他想了想,道:“我喜歡曾點。”

草堂先生說:“那些喜歡子路的,將來可以做將軍,因為你們有英雄之氣;那些喜歡冉有的,可以做宰相,因為你們有治國之才;那些喜歡公西赤的,將來去做學問,可以像我一樣教書。”盈地問:“我喜歡曾點,將來可以做什麼呢?”草堂先生笑著說:“你喜歡曾點啊,那你就跑到九曲溪邊上睡覺好了。”學堂裏當即哄堂大笑。

不過,盈地並不覺得躺在九曲溪邊睡覺有什麼不好。學堂下課之後,他常常在後山上的一塊大青石上坐了,一抬頭,是天上的薄雲。盈地想,要是能飛到天上多好。四周山林寂靜,一些蟬蛻在樹枝子上伏著,空而且透明,大片的石蒜在稻田裏火紅地開著,遠處的山林和村落仿佛在火焰上舞蹈。矮山下有一棵參天的樟樹,綠蔭如蓋,盈地常在想象裏把這老樟樹當成一個沉穩的老者,好像在天地間隻有它才能托付心然而,有一天,他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正朝樹下走去。

他悄悄地跑下山去,跟在那影子的後麵。蒿草在晃動,草蟲受了驚嚇,胡亂飛著。就在不遠的地方,他看見那影子停了下來。

“你怎麼又來了?”一個聲音說。

“唉,在後院悶得慌,來看看。你看,我拿了什麼給你?”

“哦,你又拿紙給我了。上次拿的還沒有用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