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地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不過,這些天來,他照例會夢見一個女人。女人坐在一個很高很高的山頂上,俯看他,跟他說著些他聽不見的話。他看不清楚她的臉。他圍著山轉啊轉的。這樣的夢做了十天。有一天晚上,他甚至在臨睡前跪了下去,說,求求佛祖,讓我看看那女人是誰吧。
結果,這天晚上他真就看見那女人對他轉過了臉。天亮了,他看見那女人不是別人,而是他死了十年的母親。
早上,當他又一次站在姐姐身邊的時候,他在她的手指間,聞到了母親的氣息。
盈地不大和村裏的孩子玩。陳家財大氣粗,在村裏向來有點居高臨下,所以村裏的孩子也不喜歡跟他玩。他們不喜歡看盈地穿一塵不染的長袍,不喜歡看他夾著書在前麵走的樣子,不喜歡他抬頭,伸長了脖子,用一種很優雅很優雅的動作仰望天空。總之,他們覺得這個陳家大宅裏走出來的少爺是那麼格格不人,是那麼高不可攀。也正因為如此,他們對他,有一種天生的憎恨。
有時候,盈地正在外麵走著,不知道哪裏來的石子就砸在了他的頭上。等他猛地扭頭看,會看到不遠處的破牆頭上,趴著些村裏的孩子,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他向來不跟這些人理論的,不是因為他好脾氣,而是因為他知道自己沒有力氣和他們理論。他瘦而且弱,如果上前的話,隻有吃虧。而且,在他心裏,知道他們不過是想看他發怒的樣子罷了,如果他沒有絲毫反應的話,那麼他們找不到一點樂趣,自然就不歡而散。盈地雖然小,但他已然有了這樣的領悟力。在他這般年齡,像他對人生這樣透徹和豁達的孩子,幾乎沒有。
但有一次,盈地扭頭的時候,在身後的牆頭上驀然看見一張孩子的臉。那孩子擠在許多孩子中間,正衝他做著鬼臉。
“英瑾——你給我下來!”他喊道。
“你怎麼知道我叫英瑾!”男孩笑著,對他吐口水。
“你下來,下來!不下來,我就把你拉下來!”盈地說著,衝了上去。還沒等他跑到跟前,孩子們已經一溜煙地跑遠了。隔著牆壁,他聽到很多孩子樂不可支的笑聲,這些笑聲亂糟糟的,盈地覺得整個村莊都在笑,都在發抖,都在崩塌和傾斜。
原來,發抖的是他自己。
盈地怔怔地站在那兒好半天,頭頂上陽光刺刺啦啦地照了過來,他覺得自己有點暈。一隻老牛脖子上響著鈴鐺,一晃一晃地走過來。他趕緊躲在一邊,貼著牆壁站著。那時,他看見一隻狗正抬頭看著他,眼神裏含著鄙夷和嘲笑。
盈地想,我不就是一隻喪家的狗嗎?
到了晚上,他跟盈天說:“姐,你說,咱家的小白要是丟了,它會不會餓死?”小白是陳家的一隻狗,盈地很喜歡它。
“說什麼傻話,它不會丟的。就是丟了,它還高興呢,能到外麵瘋跑多好啊。”盈天說著,又在他腦門子上點了一下。
五月間,山裏的雨越來越大。九曲溪開始上漲,低處的一些石刻已經淹沒在了流水之下。成群成群的魚在雨水的衝擊下朝下遊而去,山民們便在九曲溪口設了漁網,不多時,就能拉起沉甸甸白花花的一網來。兩岸的毛竹正在瘋長,到處是尖尖的竹筍,像是許多從泥土裏鑽出的好奇的眼睛。杜鵑花在各處的山岩上沒心沒肺地開著,竭盡所能地燦爛,竭盡所能地燃燒。草叢裏,時時掠過鳥的叫聲,還有各種各樣忙碌著的昆蟲。
草堂先生應縣令陸廷燦的約請去了一次他的府邸。等草堂先生回來的時候,整個書院的人都知道了一樁大事,那就是縣長撥了銀子,叫王先生主持編一本武夷山誌。當時老先生便一口答應。對於他來說,著書立說乃是名揚千古、澤被後世的事情,此乃儒學之正途。他先是把前朝的那些山誌找來,通讀一遍,又聯絡了各鄉的鄉紳,發動他們將各自宗室的族譜拿來,以備自己查閱。如是這般過了一個月,先生幾案上便多了幾十本裝訂各異的書,或者簡陋,或者精細,但無論哪一本上都有武夷山過去的影子。過了幾日,草堂先生體力不支,於是點了幾個學生的名字叫他們一起過來給自己幫忙。茂瑾理所當然名列其中。和他一起成為先生助手的,還有那個在後院中不常出來的陳盈天。他們幫他整理了各處的資料,理清了那些名門望族的脈絡。然而,茂瑾覺得這些隻不過是紙上的武夷山罷了,要想寫出一本真正全麵的武夷山誌的話,還需要在山裏好好走走,因為那才是武夷山本來的樣子。
茂瑾將自己的想法和先生一說,草堂先生一拍手,道:“我正有此意。”於是,他將學堂授課之事轉交給從五夫來的一個先生,便攜了茂瑾一起在武夷山的各處轉悠起來。
五月的青山對於茂瑾來說雖然有許多誘惑,不過,茂瑾卻把自己的一半心思擱在了雲窩深處的書院裏。對他來說,離開一日就像離開一年。誰讓那書院裏有先生的女弟子陳盈天呢?
茂瑾依稀記得那一日盈地落荒而走的時候,她從後麵追來,紅著眼說“你別傷心”。他也依稀記得,那天晚上,盈天寫了封信給他,說盈地在陳家,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