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3 / 3)

不錯,他仍是陰柔的、安靜的,但在他的陰柔和安靜裏有一種和陳運德不同的韌性,這讓他的下人們感到既好奇,又懼怕。陳運德在的時候,他們可以很豪爽地和這個二東家稱兄道弟,但是現在,當方老爺將這個平曰不多說話的小少爺推到眾人麵前的時候,人們發現,他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是啊,十多年的光陰過去了,那個躲在人家名字下麵的花骨朵已經悄悄盛開。

從天心下山之後,陳運德臉色憂鬱地回到家中。江夫人叫人將備好的飯菜拿給他吃,他隻撿了幾隻筍幹吃了,便從櫃子裏拿出新做的楊梅酒喝了起來。十歲的女兒陳盈天正在旁邊的幾案上寫字,看見父親獨自喝悶酒,便皺著眉頭問:“爹,你?”

“盈天,你……”陳運德低下頭,對女兒眨了下眼,“算了,你懂什麼,寫寧去吧。”說完,他一仰脖子,又喝下一杯酒去。

“哼,爹不說我也知道。不就是幾筆銀子嗎?今年茶園開禁晚,又沒收到好茶,是不?”盈天說著,埋頭寫她的字。

陳運德討好似的把頭探過來,瞧了一眼女兒,卻見那宣紙上端端正正地寫著李易安的“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臉色便慢慢陰沉下來。

“先生在學堂裏就教你們這些麼?”陳老爺道,“這李清照嘛,還是不要讀的好。”“這倒不是。前幾天翻書,偶然間看見的,覺得寫得豪邁,心中喜歡,就隨便寫了。爹不也喜歡東坡先生的‘大江東去’麼?怎麼單單寫她的詩,你就不高興了?”盈天抬起頭來,理直氣壯地說。

“爹是男的,大江東去也無妨。你一個女孩子,讀那女人的詩,仔細把心讀野了。跟你說啊,想大江東去的人,都沒有好下場,比如超全師父……”陳老爺說著,又喝下一杯酒去。

盈天忙問:“你說的是天心禪寺的超全師父嗎?他怎麼了?”

陳運德還要說話,卻見管家張二爺走了進來,於是住了嘴。張二爺附在他的耳邊道:“前幾日打點崇安縣令的那筆銀子又被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陳運德急了,道:“這怎麼成!”說著,起身就走,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又轉回身對盈天道:“還不把那詩撕了!”說完便歪歪斜斜地走了出去。

盈天沒有理會父親,而是端著臉出了半天神,忽然想起李易安的《存絳唇》,於是微微歎了口氣,又接著寫道: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村口的梅樹上,確實已經結滿了青青的梅子。

當武夷山還沒有名字的時候,一種綠色的植物就已經在此地生根了。這就是茶。隻要看看漫山遍野無拘無束的雲霧,內行人就知道這是生長茶樹的好地方。因為武夷山多岩石,因此武夷茶又被稱為岩茶。根據《斌夷山誌》的記載,在喝茶風氣還不甚濃厚的唐朝,這種茶被做成“臘麵”,具體是什麼樣子,我們隻能從古人的故紙堆裏略知一二。至於茶的味道,也隻有憑想象去猜測了。不過千百年來,武夷山還是那座山,想必岩茶的味道也沒有太大的變化。到了宋朝,皇帝們喜文厭武,對茶也青睞有加,武夷岩茶的地位越來越高,最後竟成了專供皇上喝的供茶。史書上說,那時的武夷岩茶被做成“龍鳳團茶”,其實就是壓成茶餅,包餅的紙上印有龍鳳圖案而已。這種印有圖案的茶餅,現在更是無處尋覓。

皇上喜歡喝的茶,身份自然尊貴。但是給皇上提供這種茶的人似乎並未怎麼發達。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的年代裏,皇上喜歡喝你的茶,那是給你麵子,象征性地給些勞務費也就罷了。並且,你的茶還不許賣到別處去,否則,人人都可以喝的茶就不能算做供茶,也就不能彰顯出皇家的威嚴: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裏,擁有這種寶貝的山民甚至厭惡起山裏的茶樹了,因為這些茶給他們帶來的是壓抑和貧窮。後來,茶民為了謀生,不得不揮淚砍掉茶樹,改種可以吃的果子。

當然,這些都是曆史的插曲。經過許多年的浮浮沉沉之後,武夷山仍然是茶葉的王國。

《漆經》上說:“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其巴山峽川有兩人合抱者,伐而掇之。”早在遠古時期,這種原生於中國的植物就被中國人認識並且利用了。據說,茶葉的原產地是雲南,至於它是怎麼翻山越嶺來到武夷山這個地方的,這還是個謎。

興許,那是一次飛鳥的傑作。它們在遷徙中,將彩雲之南的一粒茶籽攜帶進自己窄小溫暖的胃裏,由於小茶籽堅硬的外殼,使其中的生命躲過了種種複雜而又毀滅性的化學反應,等飛到武夷山上空的時候,疲倦的小鳥眼見得山清水秀,便停留在此。

就在那一刻,茶籽順著小鳥的腸胃,滾落到武夷山的某塊山石之上。過了一年,那粒茶籽巳經變成一棵青翠的小樹。天地精華,日月催發,又過了很多年,那棵最初生長於此的茶樹便有了自己的子孫後代,它們隨著歲月的河流一起,走向武夷山的大小山脈、溝溝坎坎,在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燦爛著自己纖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