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別那麼大聲,”方少爺急了,“我爹會打我的。”
“哈哈,你也怕方神仙啊!”陳運德說著,從桂花樹下繞過去,仔細端詳著那個被人稱做花朵的孩子。
不錯,這孩子是漂亮的,眉宇精致得像一個女娃娃。一雙眼睛黑得像潭水一般不過,這潭水裏盛的不是哀怨,而是寒冷。陳運德被這眼睛蜇了一下,趕緊大笑了一聲,拉起孩子的手說:“哈哈,你隻要以後都聽我的,我就不跟你爹說。”
方茗梅越發不知所措,臉色變得通紅。他扭捏著從陳運德手裏掙脫出來,轉身而逃。在他身後,幾本書遺落在地,淩亂破敗,如同一地盔甲。
陳運德看上去是個粗人,可腦子好使。他說話辦事利落大方1風風火火,一人能做幾個人的活計。所以,剛到方家一年,方老爺子就把到茶園督采的任務交給了他。陳運德不負眾望,把個茶園經管得井井有條,方家生意也因此紅火了好幾年。所以,方者仙待陳運德就跟兒子一樣。
因此,在方茗梅眼裏,陳運德和父親才是一對,而他方茗梅不過是個影子而已。他一向入不了爹的眼,由於心裏那點可憐的自尊,他便真把自己當成了影子,對茶園的事情從來不管不問。
壞就壞在那一年。那一年,三十多歲的陳運德看上了方家的丫頭悅兒,本是兩情想悅的事情,可老頭子卻說陳運德和悅兒命相不和,生生把兩個人拆散了。後來,方者仙做主把悅兒嫁進了山裏。結果,悅兒看似柔弱,性子卻十分剛烈,花轎還沒抬到山上,就在路上吃了斷魂草自殺了。為了此事,陳運德一惱之下離了方家,回到下梅。兩年後,下梅當溪邊上樹起一杆大旗,上書“運德茶行”,陳運德下定決心要跟方老爺子對著幹了。
可憐那時方者仙已經六十歲了,一不小心,發現自己不經意間樹了一個對手:陳運德不僅做茶上有一套,而且善於與各方周旋,幾年的時間,就從方家手裏搶走了半壁江山。若不是後來方者仙將自己關在山上一個月,做出極品青茶不知春,一舉在鬥茶賽上得了頭魁的話,方家的生意又要被陳運德吃下一塊去。
陳運德從方家走了之後,方者仙像被人憑空卸下一個臂膀似的,怎麼都提不起精陳運德從方家走的那一年,方茗梅二十歲。
二十歲的方茗梅逐漸變得優雅而頎長。他寫得一手好字,會背誦許多詩歌和治國之策,還能輕而易舉地品出下人們給他端來的茶是春茶、秋茶還是冬茶,是白雞冠、鐵羅漢、半天腰還是水金龜。但是,茶園裏的事他不懂,他很少上山,很少參與父親監管之下的繁重的體力勞作。他是這個家族裏唯一看上去無所事事的人。
就在那一年,方老爺子決定好好跟兒子說說話。當他看到兒子像棵楊樹一樣挺拔地站在他麵前的時候,方者仙忽然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跟他說。
他把兒子從書齋裏拉出來,帶上他去了趟山裏。在進山途中,方茗梅坐在四個人抬的竹椅之上,雖然沿途風景絕佳,但他還是在春天暖洋洋的日光裏睡著了。等父親和他一起到了高山坡上屬於自家的那片茶聞時,他腦海裏想的,還是剛剛在路邊看到的那叢火紅火紅的杜鵑花。“茗梅,你醒醒!”方茗梅趕緊睜開眼睛,一片碧綠如同帷幔一樣的山岡霎時闖進他的眼睛。在那片耀眼的翠綠裏,方茗梅的眼角竟然有些濕潤,他不知道是因為葉尖上的陽光太嫩,還是因為他第一次看到自己家的茶園太過激動。
晚上,方者仙和兒子有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談話。
“茗梅,我今年已經六十歲了,”方者仙摸了摸自己頭上稀疏的頭發,“雖說我的身子還算硬朗,但我終究有一天要和你爺爺離開我一樣離開你。”
方茗梅點了點頭:“父親,我知道。”
方茗梅說著,仲出手來,在父親幹枯的手上拍了拍。這個動作是他思量了很久才做的。在他和父親之間,因為陳運德的存在,這樣無間的親密似乎從來沒有過。記得小的時候,父親隻要有什麼事情就要叫人把陳運德叫來,兩人在一起有說有笑,仿佛他們才是一對父子。如今,陳運德背叛了方家大院,他方茗梅終於有了脫穎而出被父親注意的一天!
方茗梅過於同情和親密的舉止並沒有像從前那樣引起方老爺子的反感。老爺子苦笑一下,喝了口茶道:“所以,茗梅,我想,這個家將來還是要交給你的。”
對於父親的這句話,芳茗梅早有準備。不錯,他的體質是弱的,可他的心思是要強的。這麼多年來,他生活在那個姓陳的男子的陰影下,這讓他這個堂堂正正的方家小少爺看上去如此卑微,如此不值一提。現在他從那陰影裏走出來,終於可以長歎一聲了。
也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方茗梅成了方家真正意義上的繼承人。他不僅繼承了父親骨子裏的倔強,也繼承了父親對茶葉如癡如狂的熱愛。他聽從父親的安排,收拾好練字用的筆墨,藏起少年時為了躲避世事而讀的那些書,一轉身躲進了父親的茶園和製茶作坊裏。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和父親走遍了茶園裏的每一個角落,到最後,他甚至能說出每一棵茶樹的大小以及葉片的肥瘦,還能準確地說出這些茶樹到了這一年的哪一天可以開采。在此期間,他也曾無數次地走進父親的作坊,在那裏和每個江西來的師傅交朋友,認真地看他們采青、萎凋、做青、炒青、揉撚和烘焙。沒過幾個月,人們發現,他已經對此輕車熟路。而且,人們也發現,小少爺原來並不像傳說中那樣嬌嫩,他是有花朵一樣的相貌,但是,他是鐵古錚錚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