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隕落(3 / 3)

那天傍晚走回裏弗頓莊園時,我反複思索母親的告誡。她當然是在告訴我,不要忘記身份。她在這個話題上已經訓誡過我好幾次。她要我記得,我的快樂隻能在仆人大廳壁爐中的煤炭中尋得,而不是在夫人閨房中的精致珍珠上。但哈特福德不是陌生人。如果在她們附近工作,聆聽她們的對話,整理她們美麗的衣服時,我能找到一絲樂趣,那又會有什麼害處?

我陡然醒悟到她是在嫉妒,嫉妒我在宅邸裏的地位。她一定是很在乎佩內洛普,女孩子們的母親。所以當我談論到弗雷德裏克先生再婚的事時,她才會如此光火。現在,看到我在她服務過的宅邸工作,讓她想起她被迫放棄的世界。但她不是被迫的,不是嗎?漢娜說,瓦奧萊特夫人曾經請過有家庭的仆人。如果母親真的嫉妒我取代她的地位,她為何堅持要我到裏弗頓莊園服務呢?

我走上林蔭大道,稍稍停下腳步,觀察宅邸。太陽改變位置,裏弗頓莊園籠罩在陰影中。像山丘上的一隻巨大甲蟲,蹲坐在熱氣和憂愁之間。但當我站在那裏時,我心中充滿溫暖的安定感,我第一次感到篤定,從村莊走到裏弗頓莊園的路上,原來那股飄搖無依的感覺消失殆盡。我進入幽暗的仆人大廳,往黑黢黢的走廊走去。腳步聲在冷冽的石製地板上嗒嗒回蕩。廚房一片沉寂。燉牛肉湯的氣味徘徊不去,似乎貼在牆壁上,但房間內空蕩無人。身後的餐廳內,掛鍾發出響亮的嘀嗒聲。我在門口凝望。餐廳內也沒有人。桌上放著形影孤單的茶杯和小碟子,但喝茶的人不知上哪兒去了。我摘下帽子,將它掛在牆壁的鉤子上,撫平裙子。我歎口氣,歎息聲拍打在安靜的牆上。我不禁輕輕微笑。我從來沒能在樓下獨處。

我瞥瞥時鍾。比原先預定回來的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想喝一杯茶。母親泡的茶在我嘴中留下苦苦的澀味。

廚房玻璃台上的茶壺套著毛料保暖罩,還是溫的。我正拿出一個茶杯,南希飛快地轉過角落,看見我時,眼睛睜得老大。

“葉米瑪,”她說,“她要分娩了。”

“但預產期是八月。”我說。

“嗯,小寶寶不管那些,對不對?”她邊說邊丟了一方小毛巾給我,“把這和一碗溫水拿上樓。我找不到其他人幫忙,得有人去叫醫生。”

“但我沒穿製服……”

“母親和嬰兒不會在乎。”南希說,一邊衝進漢密爾頓先生的餐具室去打電話。

“但我該說什麼?”我對著空蕩的房間、我自己和手上的抹布,發出這個問題,“我該怎麼做?”

南希探頭出來:“我也不知道,不是嗎?你自己想辦法。”她揮舞一隻手臂,“跟她說一切會沒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她會順利生產。”

我將毛巾掛在肩膀上,裝了一盆水,遵照南希的吩咐走上樓。雙手略略發抖,一些水潑濺到走廊地毯上,留下暗紅色的汙跡。

抵達葉米瑪的房間時,我猶豫了一下。實心木門後麵傳來低沉的呻吟。我深吸一口氣,輕輕敲門,然後進入房間。

房間很暗,一道微弱的銀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縫隙中流瀉進來,形成一條緞帶,毫無生氣的灰塵於其間飛舞。龐大的楓木四柱床在房間中央成為一團陰影。葉米瑪靜靜躺著,呼吸急促。

我默默走到床邊,蹲在一旁,將碗放在小桌子上。

葉米瑪發出呻吟,我咬著下唇,不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沒事,”我溫柔地說,想起母親在我得猩紅熱時說的話,“沒事。”

她全身顫抖,喘了三大口氣,掙紮著呼吸,緊緊閉上眼睛。

“一切都會很順利。”我說,將毛巾泡在水裏,折成四半,放在她額頭上。

“強納森……”她說,“強納森……”他的名字從她嘴中說出來如此令人心痛。

我什麼也無法說,隻有保持沉默。

她發出更多呻吟和啜泣聲。翻滾身軀,對著枕頭嗚咽。手指劃過身邊空蕩的床單,尋找看不見的慰藉。

然後恢複靜默。她的呼吸遲緩下來。

我將毛巾從她額頭上拿開。她的肌膚溫熱,我再將毛巾泡在那碗水中。我將它擰幹,折好,伸出手,再將它放在她額頭上。

她睜開眼睛,眨眨眼,在陰暗中辨識我的臉。“漢娜。”她歎口氣說道。她的誤認讓我大吃一驚。但心中又雀躍萬分。我張開嘴巴想糾正她,但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時,我打住話。“我很高興是你,”她用力握住我的手指,“我好害怕,”她耳語,“我感覺不到任何胎動。”

“沒事,”我說,“寶寶在休息。”

這似乎讓她稍微穩定下來。“是的,”她說,“在寶寶生下前,總是如此。我隻是……沒……寶寶來得太快了。”她將頭轉開。她再度說話時,聲音微弱到我得努力傾聽。“每個人都希望我生男孩,但我不想。我不能再失去另一個孩子。”

“你不會的。”我說,真的希望如此。

“我的家族有個詛咒,”她的臉仍藏在枕頭中,“我母親告訴過我,但我不相信她。”

我想,她精神恍惚了。憂傷再次襲擊她,她變得迷信。“沒有詛咒這回事。”我溫柔地說。

她發出一個聲音,介於大笑和啜泣之間:“哦,是的。我們的前任女王也是這樣失去兒子的。流血不止的詛咒。”她安靜下來,一隻手撫過腹部,改變躺姿,麵對我。她的聲音隻比耳語略微大聲:“但女孩子……詛咒不會降臨在女孩子身上。”

門“砰”地打開,南希衝進來。她身後是個高瘦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固執而吹毛求疵的表情,我想他就是醫生,但他不是村莊裏的阿瑟醫生。南希放好枕頭,打開一盞燈,扶著葉米瑪躺好。突然間,我的手又恢複知覺,我被推到一旁,離開房間。

下午轉成傍晚,傍晚進入夜晚,我靜靜等待,不知結果為何,希望一切順利。時間過得非常緩慢,而且我有一大堆工作得做。我得端晚餐、鋪床,收集隔天要洗的衣物,但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葉米瑪身上。

終於,當太陽的光暈閃爍著滑下西方的石楠荒原後方時,南希哢嗒哢嗒跑下樓梯,手上拿著碗和毛巾。

我們剛吃完晚餐,還坐在餐桌旁。

“結果如何?”湯森太太說,將手帕緊緊抓在胸前。

“嗯,”南希說,“母親在八點二十六分順利生產。寶寶雖小,但很健康。”

我緊張地等待。

“但讓人稍稍為她感到遺憾,”南希抬起眉毛,“是個女孩。”

我收好葉米瑪的晚餐托盤時已經是十點鍾了。她睡著了,將裹好的小凱莎抱在懷裏。我在關掉床頭燈前,停下來看了小女孩一會兒:她噘著嘴唇,頭發金紅色,眼睛緊閉。不是個繼承人,但是會活下去,長大成人,學會愛與被愛。

我躡手躡腳地離開房間,手裏端著托盤。我的燈在黑黢黢的走廊上投下唯一的亮光,影子橫越過掛在牆壁上的排排畫像。當最新的家族成員安穩地在緊閉的門後方熟睡時,過去的哈特福德家族展開永恒的守夜,靜默地凝視著他們曾經擁有的入口大廳。

我抵達主廳時,注意到起居室門下滲出一道細長柔和的光線。這個晚上忙碌異常,漢密爾頓先生顯然忘了關燈。我暗自慶幸,發現的人是我。盡管新誕生的孩子會帶來祝福,但瓦奧萊特夫人若發現她的守喪規矩被打破,一定會相當不悅。

我推開門,驚詫地呆在原地。

弗雷德裏克先生正坐在他父親的椅子上。新的阿什伯利勳爵。

他蹺起長長的雙腿,一手托著腮幫子,臉隱藏在黑暗中。

他的左手拿著一封信,上麵有明顯的黑色線條圖案,我認出那是戴維的信,漢娜在噴泉旁念的信,它的內容讓埃米琳咯咯笑個不停。

弗雷德裏克先生的背在顫抖,剛開始時我以為他也在大笑。

然後他發出一聲我永遠無法忘懷的聲音。一個喘氣聲。低沉粗礪,不由自主,又無比空洞,滿是苦惱和悔恨。

我站了一會兒,無法動彈,然後倒退離開。輕輕掩上門,不再與憂傷的他作伴。

敲門聲傳來,我回過神。現在是一九九九年,我在希斯謬贍養院的房間內,手上仍然拿著那張拍出我們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嚴肅照片。年輕女演員坐在棕色椅子上,仔細觀察她長發發尾。我走神多久了?我看看表。剛過十點。這可能嗎:記憶消融自己的盡頭,古老的場景和鬼魂蘇醒,而時間絲毫沒有消逝。門打開,烏蘇拉回到房間,西爾維婭緊跟在後,端著放了三個茶杯的銀製托盤,努力維持平衡。看得出來,她很用心,沒有用平常的塑料托盤。

“我很抱歉,”烏蘇拉說,再次坐到我的床尾,“通常我不會這麼做。但這事很緊急。”

剛開始,我不確定她的意思,後來我看見她手中的手機。

西爾維婭遞給我一杯茶,繞過我的椅子,將一杯熱騰騰的茶遞給凱拉。

“希望你們在我不在時已經進行聊過了。”烏蘇拉說。

凱拉微笑,聳聳肩:“幾乎結束了。”

“真的?”烏蘇拉說,濃密的劉海下,眼睛大大地睜著,“不敢相信我竟然錯過整個專訪。我很期待聽聽格蕾絲的回憶。”

西爾維婭將手放在我額頭上“你看起來有點不舒服。需要止痛藥嗎?”

“我很好。”我說,聲音沙啞。

西爾維婭抬起一道眉毛。

“我真的很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說。

西爾維婭哼了一聲,搖搖頭。我知道,她打定主意不再管我。至少現在。隨你便,我可以看出她這麼想。我可以盡情否認,但她毫不懷疑,在我的客人抵達希斯謬贍養院停車場前,我就會按鈴要止痛藥。她可能是對的。

凱拉喝了一口綠茶,然後將杯子和小碟子放在我的梳妝台上:“請問哪裏有洗手間?”

我能察覺到西爾維婭正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我。“西爾維婭,”我說,“可以帶凱拉去嗎?”

西爾維婭幾乎無法克製她的興奮:“當然,”她說,雖然我看不見她,但我知道她趕快理了理頭發,“這邊,帕克小姐。”

烏蘇拉在門關上時對著我微笑。“謝謝你和凱拉見麵,”她說,“她是我一位製片朋友的女兒,得特別照顧她。”她瞥瞥門口,壓低嗓音,小心翼翼地選擇字眼,“她人不壞,但她有點……不懂事。”

“我倒沒注意到。”

烏蘇拉大笑。“全因為她有聲名遠播的父母,”她說,“這些孩子看著他們的父母因富裕、名氣或美貌而得到榮譽或爵位,誰能怪他們也會渴望相同的東西?”

“那很正常。”

“但是,”烏蘇拉說,“我還是該在這兒,扮演她的監護人……”

“如果你不停止道歉,我會懷疑你真的做了某些錯事,”我說,“你讓我想起我孫子。”她看起來局促不安,我察覺到那些深色眼眸中有某種東西。我稍早沒有注意到的陰影。“你的問題解決了嗎?”我說,“在電話上?”

她歎口氣,點點頭:“是的。”

她停下來,我保持沉默,等她繼續說下去。我從很久以前就學到,靜默能使人對你傾吐各種秘密。

“我有個兒子,”她說,“費恩。”這名字在她唇上留下一個既悲哀又快樂的微笑。“他上禮拜六剛滿三歲。”她的眼光從我臉上轉開,降落在她頻頻翻轉的茶杯邊緣。“他的父親……他和我從來沒有……”她用指甲輕敲杯子兩下,再度正眼看我。“費恩和我相依為命。剛剛是我母親打電話來。電影拍攝期間,她幫我照顧費恩。他摔了一跤。”

“他沒事吧?”

“沒事,他隻是扭到手腕。醫生幫他包紮好了。他沒事。”她微笑著,但她的眼眶中滿是淚水。“我很抱歉……老天……他沒事,我不知道我何必要哭。”

“你在擔心,”我看著她說,“現在你鬆口氣了。”

“是的,”她突然變得非常年輕而脆弱,“而且有罪惡感。”

“罪惡感?”

“是的,”她說,但沒有詳盡說明。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張麵紙拭淚,“能和你談談真好。你讓我想起我祖母。”

“她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女人。”

烏蘇拉笑出聲來:“是的,”她擤擤鼻涕,“老天,我在幹嗎,抱歉,我不該對你傾吐心事,格蕾絲。”

“你又在道歉了。你必須停止這麼做。”

走廊傳來腳步聲。烏蘇拉看著門,擤擤鼻涕。“至少讓我謝謝你。你肯見我們。你肯接受凱拉的訪問。還有聽我傾吐心事。”

“我覺得很愉快,”我說,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因為我說的是真心話,“我最近很少有訪客。”

門打開,她站起身,傾過身子來吻我的臉頰。“我會很快再回來看你。”她說,溫柔地握住我的手腕。

我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我聽到這話後會開心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