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小姐,”我回答,很高興能改變話題。阿爾弗雷德是較為安全的話題,他屬於這個世界,“我在這禮拜收到他的信。他九月會放假回來。”
“九月,”她說,“就快到了。你見到他一定會很高興。”
“哦,是的,小姐,我一定會的。”
漢娜帶著心照不宣的微笑,我的臉漲得通紅。“我的意思是,小姐,我們樓下的人都會很高興見到他。”
“你們當然會,格蕾絲。阿爾弗雷德是個好人。”
我的雙頰感到刺痛,一片酡紅。漢娜猜對了。雖然阿爾弗雷德的信仍然是寫給所有的仆人看的,但他的傾訴對象逐漸變成我,內容也改變了。對家鄉和私密事物的討論取代了對戰爭的討論。他講著他有多想念我,多在乎我。未來……我眨眨眼:“戴維少爺呢,小姐?他會很快放假回家嗎?”
“他想是在十二月。”她的手指撫摸過墜飾項鏈的蝕刻表麵,瞥瞥埃米琳,壓低聲音,“你知道,我有種很強烈的感覺,這會是他最後一次回家。”
“小姐?”
“現在他逃離了,格蕾絲,看過這個世界……嗯,他有了新的人生,不是嗎?一個真實的人生。戰爭會結束,他會留在倫敦,研習鋼琴,成為偉大的音樂家。過著興奮刺激和充滿冒險的人生,就像我們以前玩的那些遊戲……”她的眼光越過我,望向宅邸,微笑消失,然後她歎了口氣,那是一聲長而平穩的歎息,肩膀隨之下垂,“有時候……”
這字眼懸掛在我們之間:疲倦無力、沉重、意味深長,我等待著,但結尾沒有出現。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於是我做了我最擅長做的事,保持沉默,並將最後的檸檬汁倒入她的玻璃杯內。
她抬頭看我,將杯子舉高:“拿去,格蕾絲。這杯給你喝。”
“哦,不行,小姐。謝謝你,小姐。我不渴。”
“胡說,”漢娜說,“你的雙頰幾乎和埃米琳的一樣紅。拿去。”她將杯子舉向我。
我偷看埃米琳一眼,她正在另一側的水池,將粉紅和黃色忍冬花放在水麵上浮沉。“真的,小姐,我……”
“格蕾絲,”她假裝很嚴肅地說,“天氣很熱,我堅持給你喝。”
我歎口氣,接下杯子。杯子在我手中帶來一股涼意。我將它舉到唇邊,也許隻喝一小口就好……
後方傳來一個興奮的喊叫聲,漢娜迅速轉身。我抬起頭,對著烈陽眯著眼睛。太陽開始西下的旅程,空氣朦朧模糊。
埃米琳蜷伏在雕像一半高處,就在靠近伊卡洛斯的岩架上。她金色的頭發散亂,如大波浪般卷曲,她在一隻耳朵後麵插了幾朵白色鐵線蓮。襯裙的裙邊濕透,貼在腿上。
在炙熱刺眼的白色陽光中,她看起來與雕像融為一體。第四個美人魚蘇醒過來。她對著我們揮揮手,對著漢娜揮揮手:“上這兒來,可以看到湖。”
“我看過了,”漢娜對著她大叫,“我帶你看的,記得嗎?”
天空高處傳來一陣嗡嗡聲,一架飛機飛過。我不確定飛機的機種,阿爾弗雷德一定會知道。
漢娜直愣愣地盯著飛機,直到它消失在刺眼光亮中,成為一小點後,才將頭轉開。她突然堅定地站起身,快速走到放置她們衣服的花園小椅邊。我放下檸檬汁,過去幫她套黑裙裝。
“你在做什麼?”埃米琳問她。
“穿衣服。”
“為什麼?”
“我有事要去屋裏做……”我拉直漢娜的上衣,她停頓了一下,“普林斯小姐的法文動詞練習。”
“你什麼時候開始變得這麼用功?”埃米琳懷疑地皺著鼻子,“現在放假。”
“我要她額外上課。”
“你沒有。”
“我有。”
“嗯,那我也要去。”埃米琳說,但動都沒動。
“隨你,”漢娜冷淡地說,“如果你厭煩的話,或許吉福德勳爵仍會在宅邸裏陪你。”她坐在小椅上,開始綁靴子。
“得了,”埃米琳噘著嘴,“告訴我你要做什麼。我會保守秘密。”
“老天,”漢娜說,睜大眼睛看她。“我可不希望有人發現我在練習法文動詞。”
埃米琳靜靜坐了一會兒,盯著漢娜,雙腿在大理石翅膀上敲擊出聲。她探出頭:“你保證那就是你要做的事?”
“我保證,”漢娜說,“我要到宅邸裏做些翻譯。”她偷偷看我一眼,我醒悟她隻說了一半的真話。她是要練習翻譯沒錯,但那是速記翻譯,而非法文。我低下眼睛,感覺成為她的共犯,為之欣喜若狂。
埃米琳慢慢搖著頭,眯起眼睛:“撒謊是種道德罪,你知道的。”她抓著麥草。
“是的,哦,虔誠的埃米琳。”漢娜大笑著說。
埃米琳的雙臂在胸前交握:“隨你。保留你那愚蠢的秘密吧。我不在乎。”
“很好,”漢娜說,“這下皆大歡喜。”她對著我微笑,我也回報一笑。“謝謝你端檸檬汁過來,格蕾絲。”然後她走過小門和長道,消失無蹤。
我那天下午拜訪母親的時間相當短暫,如果不是發生了一件事,我應該會將它淡忘。
通常在我拜訪母親時,我們會坐在廚房裏,那裏的光線最亮,最適合縫補衣服,那也是我去裏弗頓莊園工作前,我們最常待的地方。那天,她在門口迎接我,將我帶入通向廚房的小客廳。我非常驚訝,納悶母親是否還在等哪位客人,因為我們很少用那個房間。隻有在重要人物,如阿瑟醫生或牧師來訪時,才會請他們去那個房間。我坐在窗戶旁的椅子上,等她端茶過來。
看得出,母親為了讓房間看起來優雅宜人,花了很多心思。她最喜歡是一隻畫有鬱金香的白瓷花瓶,那是祖母留給她的。瓶子放在桌子的一邊,神氣地懷揣著一把枯萎的雛菊。坐墊平平整整地安放在沙發中央,母親縫補時經常將其卷起來塞在背後。它就是個狡猾的冒牌貨,端坐在那裏,看起來似乎除了裝飾之外,從未有過其他功用。
母親端茶過來,坐在我對麵。我看著她倒茶。隻有兩個茶杯。我恍然大悟,原來隻有我們兩個人。那房間、花朵和坐墊,都是為我準備的。
母親用雙手握住茶杯,我看見她的手指僵硬地交纏。她無法在這種情況下縫補。我納悶,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她又是如何維持生計的。我每個禮拜都送部分薪資給她,但當然不夠。我很擔心,便問母親。
“不關你的事,”她說,“我會想辦法。”
“但,母親,你應該告訴我。我可以多送點錢過來,反正我沒地方花。”
她憔悴的臉在自我防禦和承認失敗間搖擺不定。最後歎息:“你是個好女孩,格蕾絲,你已經盡力了。你無須擔心你母親的不幸遭遇。”
“你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母親。”
“你隻要確定不要犯同樣的錯誤就好。”
我硬起心腸,決定冒險一問,我溫柔地說:“什麼錯誤,母親?”
她將頭轉開,我默默等待,心髒快速跳動,她咬著幹燥的下唇。我忖度,她是否終於要告訴我,那個從我記事起便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秘密……
“嗯。”她最後說,臉轉向我。這個話題的大門隨著這聲“嗯”被猛然關上。她抬起下巴,如往常般問起宅邸和哈特福德家族的事。
我在期待什麼?我母親會突然改變個性,打破習慣?她會對我傾吐過去的悲傷?但它們足以解釋我母親的嚴厲刻薄,使我們達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相互了解嗎?
你知道,也許我期待這樣的發展。我還很年輕,而這是我唯一的借口。
但這是曆史,不是小說,即使故事不如此發展,你也不會太驚訝。反之,我吞下失望的苦澀,告訴她死亡的噩耗,但我在描述這家族最近的不幸遭遇時,感到告密般的罪惡感。首先是少校的噩耗——漢密爾頓先生憂鬱地接受黑邊電報,葉米瑪劇烈地顫抖手指,以致剛開始時,她竟然無法打開它——以及幾天後,阿什伯利勳爵過世的消息。
她緩緩搖著頭,這個動作越發凸顯她那細長的脖子。她放下茶:“我也聽說了不少事。隻是我不確定其中有多少是謠言。你也知道,這個村莊到處都是流言蜚語。”
我點點頭。
“阿什伯利勳爵怎麼死的?”她說。
“漢密爾頓先生說有兩個原因。部分是中風,部分是熱氣。”
母親繼續點著頭,咬著臉頰內部:“湯森太太怎麼說?”
“她說才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是悲慟殺死了他,就這麼簡單。”我壓低嗓門,無意中模仿了湯森太太的尊敬口吻。“她說,少校的死使爵爺閣下心碎。當少校被射殺時,他父親所有的希望和夢想隨著他的鮮血流入法國的土壤。”
母親微笑,但那並不是快樂的微笑。她慢慢搖頭,瞪著她眼前的牆壁,上麵掛著遙遠的海的繪畫。“可憐,可憐的弗雷德裏克。”她說。我大吃一驚,一開始,我以為我一定是聽錯了,或者是她說錯了,意外講錯名字,因為這話毫無道理。可憐的阿什伯利勳爵,可憐的瓦奧萊特夫人,可憐的葉米瑪。但是,弗雷德裏克?
“你不用擔心他,”我說,“他很可能會繼承莊園。”
“光有錢不能得到快樂,女孩。”
我不喜歡母親提到快樂。從她口中說來,這份感覺讓人覺得空虛異常。母親眯緊的眼睛和她空蕩的房子,使她根本不適合提出這類建議。但我多少有點內疚。我無法說出我到底在責怪自己哪裏不對。我悻悻地回答:“你可以試著跟芬妮這樣說。”
母親皺起眉頭,我這才察覺她不知道這個名字。
“哦,”我感到一股無法解釋的快活,“我忘了,你不認識她。她由克萊姆夫人監護。她想嫁給弗雷德裏克先生。”
母親不可置信地瞪著我:“嫁給弗雷德裏克先生?”
我點點頭:“芬妮這一整年來都在他身上下工夫。”
“他沒有向她求婚吧?”
“沒有,”我說,“但那隻是時間問題。”
“誰告訴你的?湯森太太?”
我搖搖頭:“南希。”
母親從震驚中稍稍恢複鎮定,擠出一抹微弱的笑容:“這位南希弄錯了,弗雷德裏克不會再婚。在佩內洛普後,他不會再婚。”
“南希不會弄錯。”
母親的雙臂在胸前交握:“在這點上,她大錯特錯。”
她的斬釘截鐵讓我不快,她好像比我還了解在宅邸發生的事。“甚至連湯森太太都同意這點,”我說,“她講,瓦奧萊特夫人讚成這場婚姻,雖然弗雷德裏克先生看起來不認同母親的看法,但在必要時刻,他從不會忤逆她。”
“不,”母親的微笑在閃爍後消失,“不,我想他會。”她轉頭瞪著敞開的窗戶外頭、隔壁鄰居的灰色石牆,“我從未想到他會再婚。”
她的聲音裏失去所有的自信,我自責不已。我因逼她認清她的身份而感到羞愧。母親顯然喜歡這位佩內洛普——漢娜和埃米琳的母親。她一定是的。不然還有什麼原因能夠解釋她不願見到弗雷德裏克先生再婚?或怎麼解釋當我咬定此事時,她的反應?我緊握她的手:“你說得對,母親。我講話太魯莽了。我們不能確定。”
她沒有回答。
我靠近她:“沒有人能篤定地說弗雷德裏克先生真的對芬妮有份特殊感情。他看馬鞭的眼神還比較多情呢。”
我開這個玩笑試圖哄她開心,我高興地看見她轉頭麵對我。我非常驚訝,因為在那一瞬間,午後的陽光照耀在她臉頰上,她棕色的眼眸襯映出一片翠藍,母親看起來幾乎是美麗的。
我想到漢娜的話,還有母親的照片,就在這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看看那張照片。我想看看母親曾經是哪種人。漢娜口中的美麗女孩,湯森太太則對她抱著如此鍾愛的記憶。
“他的馬術一直很好。”她說,一邊將茶杯放在窗台上。之後的行為再次讓我驚訝。她握住我的手,撫摸我手掌上的硬繭:“告訴我你的新工作。看看這些繭,可見你在那兒非常忙碌。”
“沒有那麼糟,”我被她鮮少表現的母愛所感動,“清理房間和洗衣物是很辛苦,但有些工作我很喜歡。”
“哦?”她歪著頭。
“南希在忙車站的工作,所以我最近在樓上做了很多工作。”
“你喜歡,是不是,女兒?”她的語氣很平靜,“在大宅邸的樓上工作?”
我點點頭。
“你喜歡哪一點?”
置身於壯麗房間的精致瓷器、繪畫和掛氈之間,傾聽漢娜和埃米琳的玩笑、調侃和夢想。我記起母親稍早的感受,突然知道我有一個方法可以討她歡心。“那讓我感到快樂,”我說,並向她透露其實連我都不確定的想法,“我希望有天我能成為某位夫人的貼身女仆。”
她看著我,眉頭間鼓起害怕的皺紋。“成為夫人的貼身女仆的確是有光明的未來,女兒,”她說,聲音變得微弱,“但快樂……快樂來自我們自己的壁爐邊,你在陌生人的花園裏摘不到快樂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