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誌也發現了何琳這兩天神色不對,魂不守舍、戰戰兢兢的樣子,一會兒要哭一會兒要笑,很納悶,懷孕會使女人心情不好,神經也要跟著不好嗎?直到一天夜裏他才知道出了大問題——大概淩晨三點,何琳從床上坐起來摸著肚子大哭,那聲音那勁頭讓人頭皮發麻。

傳誌擔心死了,哄她:“怎麼做噩夢了?有我呢,我打它!”

何琳上氣不接下氣,“我看見咱們的孩子兩個腦袋,後麵還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

傳誌氣,“哪那麼多不吉利的,想什麼呢?別胡思亂想了!”

何琳對他咬牙切齒:“還不是你惡毒的媽,招來神靈外鬼詛咒我的孩子,你們一家子都惡到家了……”

傳誌又氣又驚,“你都沒事瞎想些什麼啊?我媽都不在這裏了,怎麼又得罪你了?捕風捉影也沒這個捕法啊!”

準媽媽卻很篤定,“還有臉說,我都聽見你媽敲木魚了,當當,當當,還敲,還敲!”

傳誌有點怕了,“……哪有聲音啊?沒敲啊!”

“現在不敲了,剛才我就聽見她敲,樓梯下麵的影子呼啦啦往上躥!”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何琳說什麼也不在家住了,說那種聲音指不定又在耳朵眼裏響起來。傳誌沒辦法,請假陪老婆回了娘家。

老何夫婦聽了何琳的噩夢,有點怪女兒意誌薄弱,疑神疑鬼,胡思亂想,同時也抱以理解之心,第一次做母親嘛,緊張是免不了的,也都沒太當回事。也沒太多時間陪她,就上班去了。

鬱華清接到姐姐電話,就顛顛跑過來陪外甥女解悶,但一見何琳神經兮兮的樣子,也大吃一驚,問清了情況,大罵傳誌的娘老糊塗,牛鬼蛇神是那麼容易往家請的嗎?你請進來怎麼送出去?而且請不在你自己家請,在兒媳家請,沒腦子的老東西!

鬱華清多明白的人啊,知道外甥女這是心病,入了腦子轉不出來了。於是帶著她去潭柘寺燒香拜佛,舍了一些香火錢,求了一串念珠,回來了。

何琳心裏的結還是慢慢解開了。老何夫婦很高興,真的擔心她是抑鬱症呢,現在人生活壓力大,患抑鬱症人群比例並不低。

傳誌也很高興,他在小心翼翼且艱難地陪著老婆熬著孕育生命的周期,好在風波平息了,一切又好轉起來。

雖然不停地吃,不停地吐,何琳心情卻大好,又能去火鍋店吃大盤青菜了,正常的生理反應還都在情緒控製之內。

一天下午,她從超市提著二斤小西紅柿慢悠悠回來,一進門,喲,老妖婆回來了,在客廳看電視呢!腦袋瞬間空了一下,好像看到東西風對刮枝葉亂擺的情景,即:一種戰鬥的前奏。婆婆這個滿臉幹成核桃皮的老太婆像緊張不安因子的,預示不平靜生活和明爭暗鬥的開始。

正因為有情緒頂著,媳婦沒說話,也沒禮讓水果,而是提著直接上樓了。婆婆也沒說話,隻是乜斜了下媳婦的背影,不屑。

晚上,多重角色的傳誌回來了。這個男人累啊,一邊兢兢業業地工作,一邊辛勤地念碩士,一邊又要小心陪侍有孕在身的妻子,又要時時擔心婆媳兩人一不留神互掐起來,天天提心吊膽!

婆婆看到兒子,傷心事有了訴說對象,娘兒倆一邊在廚房做飯,一邊討論著家裏的大事。何琳雖不屑,到底好奇嘛,一改以前鬼鬼祟祟的偷聽狀態,拿了個小棉墊鋪在樓梯台階上,幹脆一邊吃小西紅柿一邊正大光明地聽。

“傳林聽你的?”

“不聽?敢!打斷他的狗腿!你們哥幾個哪個不聽你娘的也算不了完,也肯定落不了好!”

“聽你的,你還拉個臉幹嗎?”

“紅霞這個小死才,氣死俺了!俺拉把大的兩個閨女,沒一個好東西!你姐當初要死要活,不聽俺的,落到個今天在外麵漂著的下場。紅霞又是一根筋,撅嘴的驢犯倔,死催的,哭著鬧著非跟一個南蠻子窮種過日子!說話起秧子掛葫蘆,滿嘴裏跑舌頭,聽都聽不懂!家裏還有個病歪歪的老娘,爹無用拉才、架不住事的人,三間瓦屋頭天上下大雨屋裏下小雨,上輩子犯了啥事了這輩子非要進這樣的人家?都他媽的死心眼子一腦袋狗屎,蒼天也沒長眼把這個死妮子打雷劈死俺也不用跟著二回煩心了……”

“娘!”傳誌尖厲地叫了一聲。

“罵!罵死她!天上也不打雷劈死這個不長窟窿眼子的瞎貨!跑不了跟大妮子一樣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給俺丟人現眼!還嫁那麼遠,有個啥事能叫娘家知道?讓那一窩子窮種淹死在糞坑裏咱也別心疼!”

傳誌待母親發泄完了,勸道:“生氣、罵都沒什麼用,你得好好給她說,把利害關係擺清——”

“俺咋沒說啊,在你兄弟那裏俺在街上的長途電話裏把所有好話都說盡了,她豬油吃多了糊了腦門,一頭栽進去什麼也聽不進了,俺氣得要抓住她掐死她!

也別活在世上惡心你娘了,想死到哪去死哪去!”然後對兒子,“你去登報,俺要和她脫離關係,以後她的死活與咱們無關!”

傳誌淨手出來了,估計是想打電話吧,扭頭看到何琳,就那麼瞬間尷尬了一下,有點惱羞成怒的意味,但什麼也沒說很快恢複了常態。何琳也有點小小的尷尬,心裏還是得意洋洋的,裝著臉皮厚厚的,什麼也沒放心裏去,站起來,一手提棉墊一手提小西紅柿悠悠搭搭上樓了。走到門口又定住,側耳傾聽——傳誌在撥電話,長長一串,足足一分鍾,又是IP號,又是區號,又是電話號碼,終於說話了,“紅霞啊,我,二哥。你怎麼回事啊……把咱娘氣得……好好說,嗯,你也是,人生大事怎麼不先征求家裏人意見呢?娘有事想不開,你沒大哥二哥呀?什麼都先斬後奏,你一個女孩子跑那麼遠,懂什麼?知道保護自己嗎?讓人騙了怎麼辦……”傳誌開始還矜持,越說越激動,越說越冒火,然後啪地掛斷,下麵沒聲了。

何琳籲了口氣,看來紅霞闖禍不小。

晚飯,老太太沒吃,回屋生悶氣去了。何琳心說連觀音菩薩也顧不上了吧,哈哈。傳誌悶聲不語吃了兩碗,就何琳快快樂樂細嚼慢咽享受了晚餐,然後顛兒顛兒地上床睡覺,倒想逗老公來著,怕他再惱羞成怒。嘿嘿。

第二天,傳誌上班走了,何琳正撅著屁股睡大覺,電話來了,還是個長途,對020的區號愣了一下神,接通,裏麵傳來細細而膽怯的聲音:“嫂子嗎?

我是紅霞……”

何琳一下子全醒了,一骨碌坐起來正兒八經聽電話,“紅霞,出什麼事了?”

裏麵躇躊了一下,娓娓道來。這麼說吧,紅霞十六歲到了廣東打工,開始在一家領帶廠工作,月薪五百塊一個月,季發,每天工作十二小時,工作強度相當大。第一次出遠門,由於水土不服,小姑娘病是免不了的,在工廠簡陋的宿舍躺了三天三夜,工廠開除了她,錢也沒給她結清。走投無路的小姑子頭重腳輕在街上瞎轉,一家一家找工作,人家嫌她有病,不要。紅霞隻想先找個宿舍,看好病再上班,但沒有一家工廠主管人員答應。這個時候,當地一個叫小雨的男孩給她介紹了一個工作,就是現在這個木雕廠,小雨因與主管沾點親帶點故,讓她先住進了宿舍,病能好,就留下幹活,病不好,到時候再說。

紅霞正值青春年少,也沒什麼大病,水土不適應而已,加上吃東西吃壞了肚子,又不太舍得去醫院花錢,並不是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一針抗生素下去,第二天她就奇跡般能進車間上班了。上班後的紅霞對小雨非常感激。小雨是當地人,身材不高,個頭略顯單薄,皮膚不像北方人顯白,有點黑不溜秋的,加上學曆一般,掙錢不多,當地一般姑娘還看不上他。紅霞是北方姑娘,性格開朗,身材不矮,長相也水靈可愛,加上心靈手巧,倒受工友們喜愛,其中不乏追求者。一個遠離家鄉千裏之外的小姑娘的確需要人關心照顧,車間的流水作業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如果沒有愛、希望和歡樂作點綴,再堅強的人也熬不下去。

紅霞與小雨戀愛了,像雨後的野百合從石頭縫隙裏探出頭,看到了春天的綠影。在繁重勞累的工作之餘,兩人訴說衷腸,憧憬未來,互相關懷和鼓勵。紅霞自從到了廣州,過年過節就沒回過家,一是路途遙遠,路費是一大花項;二是家裏孩子多,好像缺她一個不顯缺,多她一個不顯多;沒有人說想她、過年特想見見她,回不回倒也無所謂了。但與小雨確立戀愛關係後,她成了另一個家庭大年三十的常客。小雨家裏窮,是廣州郊區底層的貧困戶,媽媽身體不太好,一年中有半年在生病;父親無技無本,到處找點零散雜活做;小雨在工廠裏掙些錢常貼補家用,三口之家就勉強維持著。紅霞的加入給這個單調沉悶的家庭帶來了變化和希望,她靈動、手巧、勤勞,加上愛笑,每個人突然覺得有生氣,有快樂,有想頭了。這個家庭每個成員對這個北方來的孤單女孩非常好,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心疼和愛護,有好吃的給她留著,下雨了給她送傘,他們希望她能留下來,和自己的獨子好好過日子。四年中,紅霞生過病,闌尾開過刀,所有的病痛都是這個家庭每一個成員陪她度過的。

一年前,她和小雨同居了,出於謹慎,一直非常擔心,但半年後還是不小心懷孕了。小雨和他父母都非常希望把孩子生下來。紅霞比較保守,覺得要生就得結婚,未婚先育有點丟臉,有婆家也就名正言順了。小雨及家人也十分讚成,隻是紅霞剛滿二十歲,未到法定婚齡,但可以先辦婚宴儀式,年齡一到馬上補證。

擺婚宴需要新娘娘家來人呀,顯得莊重正式。紅霞從沒把在廣州交友的事告訴家裏人,家裏人也從沒過問過她,現在突然來了個奉子成婚,難怪王老太太勃然大怒,要她立即打胎還要打斷她的狗腿。

何琳全聽明白了,都不敢馬上下結論,這紅霞的婚姻怎麼與青霞的異曲同工?都是未婚先育,都是在千裏之外生米煮成米粥了再通知家裏人,難怪老太婆那麼敏感。

“紅霞,我不了解情況也不好說什麼,但有一個問題,貧富先不說,你確定這個家庭十分珍愛你?”

“二嫂,我在外好幾年了,真的好孤單,很害怕,我公婆像疼愛他們自己的孩子一樣對我,我在自己家沒得到的在這裏全得到了。大去年我闌尾手術,住院半個多月,大熱的天,都是我公公婆婆給我送飯,婆婆每天還給我擦兩次身,手術費是我男友掙的,沒有他們我恐怕早死在外麵了,而家裏人誰問過我的死活?嫂子,不是我抱怨,有些事真是不好意思說,這四年多來我大部分工資都給了我娘給我哥他們上學了,我自己買件衣服都舍不得,我家裏人都認為我的付出是理所當然的!這些年沒有人問我過得怎麼樣,生病了沒有,受人欺負了沒有?而我就這一次沒及時寄錢他們就懷恨在心了!上個月吧,我三哥打電話說又沒生活費了,其實我早給他說過我這段時間出了點問題,由於意外懷孕,有點反應,上個月沒怎麼上班,也沒有錢,是小雨給他寄去了一些。我覺得我供我三哥這麼長時間了,他應該對我親近和支持一些,就把我懷孕和想擺婚宴的事給他說了,想讓三哥代表全家出席我的婚禮。三哥雖然覺得我私自做主張不對,但也答應了。我是不太想讓家裏人知道,條件不成熟,本想過得好一點再通知家裏人,省得為我擔心。但三哥……這個月又向我要錢,我沒給他,說了他兩句,他就讓我娘跟我要,不得已我把他的事說了,給他的錢他不僅自己花還大手大腳地請女朋友——作為報複,三哥也把我的事告訴我娘了……”

何琳大致明白了,情不自禁嘀咕了一句:“老三真不是個東西,活活一個白眼狼!”

紅霞在裏麵就嚶嚶哭了,“這個月我沒給他寄錢,一是我確實沒錢,以前的都給他花了,四年來一分都沒存下;就是我真有兩個錢,我要生孩子,就不能給孩子留下一點買點衣服,或防止什麼意外嗎?我非身上一分不剩才能對得起他們嗎?四年來我天天為他們著想,現在這非常時刻,我為我自己為我肚子裏的孩子著想一下,有什麼過錯嗎?”

“沒過錯,沒過錯!”何琳連忙安慰她,感覺到對方很激動,“紅霞,你幾個月了?”

“嫂子,我知道你也懷孕了,我比你月份大呢,快六個月了。”何琳聽到對方溫柔的歎息聲。

“啊,我的寶寶要有個小表哥或小表姐了!但現在事情僵了,昨天我聽到你媽非常生氣,傳誌也有點生氣,你打算怎麼辦?”

對方明顯地猶豫,歎口氣,事到如今,我不能聽我媽的了,她讓我打掉,離開小雨。我現在才感覺到我娘有多自私,她根本就不考慮我的感受,看到我結婚成家不能幫她供我三哥了,她才急了。在她眼裏,我就是一個掙錢的工具,本該沒有喜怒哀樂和其他要求的。”

何琳倒覺得婆婆有一部分擔憂是怕重蹈青霞的覆轍。但這家人確實太過忽略這個最小家庭成員的成長,直接把她當成了為整個家庭脫貧服務的機器,直到她到外麵尋找到溫暖,情感反彈。

何琳體會得到她的痛苦、悲哀和失落,“紅霞,別哭,對身體對寶寶都不好。

你說吧,我能為你做點什麼,隻要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

裏麵深深歎了一口氣,“嫂子,你能讓我二哥來參加我的婚禮嗎?”

“你們什麼時候辦酒?”

“隨時。我公婆、男友都聽我的,我就等著家裏來人了,總得來個代表吧!

也不大操辦,隨便擺幾桌,讓至親的人知道就行了。”

這種委屈讓何琳的心揪疼,“這麼簡單?”

“將來領了證攢些錢再補吧。我不能再往後推了,衣服快不能穿了,總不能挺著大肚子給親戚敬酒吧?”

裏麵有某種尊嚴立不住的悲慘,讓何琳心裏打翻了五味瓶,可能是義氣,也可能對這個小姑子一向有好感,讓何琳輕易許諾:“紅霞你放心吧,我肯定讓你二哥去!你二哥不去我就去!一定不會讓周圍人笑話你!”

“謝謝!謝謝二嫂,大恩不言謝,我也不多說了,我欠你份情,希望將來有機會報答……”

紅霞哭了。何琳也哭了。

肩負重任的何琳開始想辦法,想辦法分化老公與婆婆的立場。婆婆是反對方的強硬派,老公未必一定反對,隻不過要附和他母親。

一整天,何琳也不像以往那樣在老公不在時就與婆婆分管樓上樓下,互不幹涉對方的活動範圍。她有意識地下樓,神色輕鬆地哼著小調東轉轉西轉轉,心情很愉快很好說話的樣子。果然,婆婆從她房間裏探出頭,打量了她好幾眼,突然來了一句:“何琳,你們娃娃證辦了嗎?”

娃娃證即準生證。

“過幾天去醫院產檢,產檢後辦。”何琳表麵上笑嗬嗬的很可人,心裏可罵人了,老不死,不能給好臉色,又惦記上我家戶口了,就是生頭豬也輪不上你孫子!

晚上傳誌回來,門一響,何琳就在上麵撒嬌地叫人了,不管媚術還是精神賄賂,就是要把老公與婆婆分開,不給機會讓婆婆的意誌強加到老公頭上。就憑婆婆那個化整為零的嘮叨勁,謬誤講上二十遍在她兒子腦子裏也和真理差不多了。

“老公啊,咱們兒子踢我了。”

傳誌又喜悅又驚愕,“不到四個月就長腿了?”

“哼,咱兒子嘛,早慧,早熟!”

傳誌馬上眉開眼笑,屁顛屁顛的。

老太太對兒子一臉“奴相”頗有微詞,在樓下高喊:“吃飯!吃飯!”

樓上那兩口子,尤其是媳婦頗高調地挽著老公的手下來吃飯,其實孕婦的好胃口是好廚藝的證明。見媳婦這麼開心,老太太又在飯桌上向兒子提及:“啥時辦娃娃證啊?”

她兒子張口即來:“何琳做了大產檢就辦。”

婆婆似自言自語:“明年咱生個雙胞胎多好……”

傳誌沒聽明白,隻是傻高興。何琳卻小心翼翼地想:老太婆又在動什麼歪腦筋呢?哦,不會生兩個,其中包括她大孫子吧?哈,這老太太智商一點也不低呢!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放心吧,隻要我不鬆口你們就做白日夢去吧!

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可是小姑子的事要緊。吃過飯,傳誌洗碗,何琳一反常態,膩在廚房裏念手機笑話給老公聽:“一、錢不是問題,問題是沒錢;二、鑽石恒久遠,一顆就破產;三、水能載舟,亦能煮粥;四、火可以試金,金可以試女人,女人可以試男人;五、喝醉了我誰也不服,我就扶牆;六、避孕效果,不成功,便成人……”一扭頭,婆婆在門外。好,接著念,“男女同事駕車外出,停車做愛被警察查獲。警察問男人:車是你的?答:單位的。又問:車上是你老婆?答:單位同事。警察好生羨慕:你們單位福利真好!”回頭再看,婆婆已逃回屋裏去了,在“停車做愛”那一句就躲了。

傳誌嘴巴笑得很開,快樂得神仙似的。以往的日子,一個高興另一個沒意見的時候還真不多。

二人到了樓上,何琳光光地一脫,雙腿壓在老公大腿上,以往這是親密活動的開始,現在可是講點正事了。傳誌那個享受啊,看著隻許看不許碰的老婆納悶地說:“今天怎麼這麼高興?”

何琳摸著肚子,“咱們寶寶要有個小表姐或小表哥了!”

“嗬,你姐也懷孕了?”

“什麼呀,是你妹,紅霞懷孕了!我這個高興啊,我最喜歡你這個妹妹了!”

這個話題雖然讓當哥的顏麵無光,但何琳可是強調“正麵”性,而且以姑嫂的身份,又與他家人對立的情況下,推崇他家人中的一個,也很難得。所以傳誌沒感覺被冒犯,反而推心置腹與妻子交談起來。

“高什麼興啊,你沒見我媽這幾天氣的?”

“多好的事啊,生什麼氣?”

“年齡這麼小,交友不慎,算什麼事……”

“年齡小是小了點,不過二十歲也小不到哪裏去了,很多國家十八歲就可以自由結婚了,咱們不是特殊國情下遇到了特殊情況嘛,咱們也要特殊對待才行啊!交友不慎倒也未必,”接著把紅霞在廣州四年的遭遇說了一遍,說得傳誌低頭不語。忽地抬頭,“你怎麼知道這麼清楚?”

“看,我這個當嫂子的外人都知道了,你這個當哥的受過人家恩典的,和樓下的親娘竟然一無所知!”然後又嘖嘖又搖頭,“我們通過電話了。”

“我看你們是同一戰線了!”

“哎,你這話就沒勁了,我可是幫理不幫親!”

傳誌歎氣,“我倒沒什麼,隻是我媽嫌人家窮!”

“你家也不富啊,好歹人家還城郊,你家就是純農村,也算門當戶對了。”

“我媽擔心她——像青霞一樣遇人不淑吃虧……”

“我倒覺得紅霞的婆婆比親媽還仁慈。我說幾句公道話不準惱羞成怒啊,給你還原一下真相:這四年多來紅霞的那點錢還不都被你家人,主要是你媽和老三榨光了,當然你也榨了點。她一個小姑娘家沒學曆沒技能,就憑一雙勤勞的手和透支青春在一個以黑心工廠著稱的年代能掙多少錢啊?她卻毫無抱怨地都支援了家裏!而你們這些至親的人關心過她的痛苦、煎熬、歧視和苦難嗎?說白了,她就是一個為你家掙錢的工具,過年過節有些好事,你們誰真的想到在南方光憑一雙手和無止境的加班掙點血汗錢的小妹妹了?她怎麼就活該為家人犧牲?誰想到過她會生病?會割闌尾?手術後誰又照顧她?那麼大熱的天,是人家未來婆婆公公給送吃的,一天幾遍地擦身,是人家男友的錢支付的手術費!現在懷孕了,人家婆家不富,卻十二分樂意讓她從血汗工廠回來養身體、待產!老三還不知死活地跟她要生活費,我就不明白老三為什麼不申請銀行貸款?一次申請不出,多申請幾次就不行?紅霞不掙錢了,是人家男友用自己的錢寄給了老三!人家小雨欠老三的呀?這樣的婆家怎麼了?窮是窮了點,但窮得有人性,有尊嚴,放在我身上,我也‘嫁’就一個字!”

何琳是個容易感性的人,說著說著就異常激動,嘴唇都哆嗦。

傳誌異常沉默。半晌,“紅霞和我媽在這事上關係緊張到水火不相容,我媽要和她脫離關係。”

“脫離好啊,失去一個鎖鏈得到的是一個自由的世界,我沒看出紅霞有什麼損失,隻不過一個奴隸脫離了奴隸主。”

“幹嗎說這麼難聽呀!”

“自家人嘛,和老公交流一下對某一問題的看法怎麼了?”何琳又用那種親昵撒嬌的方式找回了坐標。

“那你說我能怎麼辦?”

“親妹妹大婚擺酒宴,當哥的當然要獨當一麵賀喜了!”何琳等的就是這句話,“總不至於親媽生氣要脫離關係,當哥的也跟著脫離關係吧?腦袋進水了?

你媽糊塗了,年紀大了,容易把錢看得比誰都重要,更容易把她的人生經驗擴大想象成別人的,你是我和寶寶的一家之主,你可不能糊塗啊!而且紅霞當年幫過你的忙,咱不能昧良心啊!你媽不去,你去,你去把一家人代表了,高高興興把妹妹嫁出去!老太太能怎麼說呢,你是她至親,總看不全麵……不管怎麼說,當她糊塗時你要起校正作用吧!你想想,紅霞的月份比我還大,再拖衣服都蓋不住了,大腹便便眼巴巴地等娘家人同意參加婚禮——不是讓她丟臉嗎?咱們也是快有寶寶的人了,給孩子積點德吧!”何琳快眼淚汪汪的了。

傳誌也眼睛濕潤,躺不住了,握著老婆的手,“你說我什麼時候去?”

“越快越好,這個周末或下個周末。明天我和紅霞商量。”

“老婆,謝謝你!”這個男人深情款款。

“不用謝,你老婆在任何時候都是深明大義講道理滴!”何琳還沒忘記為自己加分,同時重複小姨的話,“也別和你媽吵,老人一過六十歲就大腦萎縮,智力也就相當於八九歲的孩子,現在你是大人,她是小孩,老小孩,你就不能指導她?”不過說完又有點後悔,這教學是不是早了點?她可沒把婆婆當成小孩,也不敢。

“放心吧老婆,以後我聽你的。”

“廣州遠,早訂機票能打折。你還有錢嗎?你得給紅霞包個紅包啊!”

傳誌難為情,“我就那一點錢,都做生活費了,平時發的獎金,都不夠交學費的,我這個在職研究生少了也得兩三萬呢!”

“機票我出了,再給你一個五千元的紅包。但你得告訴紅霞:這錢是我這個二嫂的一點心意。不準你大著臉說是你全家人出的份子!你人可以代表紅霞娘家,但禮金隻可以代表我個人!如果你說錯了,哼,我回頭會給紅霞打電話!”

傳誌雞啄米般點頭,“好,好的老婆,我聽你的。”

這算全贏嗎?反正是按自己的主意辦事了。

兩天後,何琳去醫院體檢,建正式檔案,前兩次查血啊,查尿啊,都是一時擔心所致,四個月後才能按醫院要求查驗孕婦各項指標。由傳誌這個準父親陪著,何琳在醫院連排隊加一項一項地檢查,幾乎花了一天時間。口腔、血常規、尿常規、白帶常規、肝腎功能、黃體期、乳腺檢查、HW、乙肝、血鉛、血微量元素、TOYO—CMV、膳食營養等,能檢查的都檢查了。

醫生還單獨給準父親上了教育課,比如如何寬心、大度、勤勞地與生理和心理都失衡的孕婦交流,她情緒不穩、反複無常什麼的,反正都是當爹需要付出的代價。忍上半年,孩子出來就好了。對了,還看B超了,傳誌看了一會兒竟能看懂,還與護士討論了一會兒。何琳就隻能看B超報告,想問孩子性別來著,人家不告訴,再問,人家說“這是規定,不是逼著我們犯錯誤嗎”,才作罷。

回來路上,準媽媽納悶啊,“不告訴我們性別,怎麼準備衣服啊?”

“小孩的衣服不分性別也一樣穿啊!”

“問題是我就是想知道性別啊!”

“老婆,不著急,咱們再猜六個月吧!”

“不想猜,鬧心!”

“護士說,按規定是不能隨便說的,為了保護女嬰。”

“以後我得想辦法與那臭護士搞好關係,讓她告訴我,反正咱們又不重男輕女,隻是不想猜來猜去。”

“嗯,到時你別告訴我啊,我要猜,猜到足月。”

“哎,你不是會看B超嗎?怎麼沒看出來?”

“這時隻有專業的護士才能看出來,還太小,估計再過兩三月我也能。不過咱兒子健健康康才是第一位的。”

“你怎麼知道是兒子?”

“猜的呀!”

“猜得準嗎?”

“百分之五十。”

“哼,你那是說話嗎?”

兩人高高興興回了家。何琳胃口大開,跑到廚房找吃的。傳誌眉開眼笑在客廳給他母親做彙報,特別興奮地提到在電腦上看到孩子會動了。老太太一言不發,盯著兒子手裏的收據,“老爺,這就花了四五百?”

準父親樂嗬嗬地點頭,“都這樣,小孩在肚子就一路監控到生下來。”

“你嫂子生大龍時也沒花這些閑錢,還不一樣生個大胖小子!”

“娘,生活水平提高了,能科學就科學,能規範就規範唄。大家都這樣,我們也得這樣。”

“照出來是男是女?”

傳誌搖頭。

“塞兩個錢呀,拉到一邊就說了。”

何琳拿著蘋果從客廳裏路過,“勤儉過日子,我們就心疼那倆錢呢!”然後上樓了。

老太太冷眼瞅了兒媳背影和樓梯半天,見兒子也要跟著上樓,又把他拉下,“兒啊,咱得要個男孩子啊!你將來家大業大,得有個兒子!”

“娘,你別操心了,這哪是我們定得了的?又不是去早市買菜,蘿卜白菜一眼就看得見。”

“要不讓何琳回咱老家,去咱縣城醫院,一照一給錢馬上就說!”

傳誌猶豫了一下,“她肯定不去。”

“你讓她去啊!”

“她現在吃飯都吃不好,整天喊餓,怎麼再坐長途車?醫生都說要多休息,少操勞。”

“憨兒啊,查孩子就這個把月,時間長了,打胎就困難了!”

傳誌突然一溜煙離開母親跑到樓上去了。剛剛看了B超,孩子像海洋生物般動一下,動一下,把他興奮得要死,現在竟說到打胎上,還不是醫院宣傳欄上所說要把剛成形的嬰兒活生生地夾碎,一塊塊再夾出來——這麼血淋淋的場麵,敗壞了他的好心情,寧願幸福地讓脾氣反複無常的孩子他媽折騰呢!

躺在老婆身邊,準父親翻來覆去烙餅了,其實母親的話還真合他的意,在北京他隻能生一個孩子,絕無可能生第二個,如果生一個,他內心百分百渴望是男孩,渴望他的身體、頭腦像自己,渴望他穿衣服將來也跟自己一樣,家裏有一個穿裙子的就可以了。

何琳轉過頭,“想你兒子了?”

“如果是個兒子就太好了!”

何琳哼了一聲,開始洗腦,“是不是兒子還不是你的責任,你拿出Y染色體不就行了,你偏拿出和我一樣的!再說,X染色體也是你的,你不會歧視你身體的另一半吧?這一半可是你媽給你的,你歧視另一半不是歧視樓下你媽嗎?你歧視你媽……”

傳誌伸出手掌把老婆呱呱的小嘴巴合上了,“打住!打住!唐僧,吵得我頭蒙蒙的,我誰也沒歧視,以後咱家兩個穿裙子的,你們就爭著來寵我吧!”

“這樣好吧,”何琳把嘴巴掙脫出來,“萬一是個閨女,就姓何吧,反正你媽也不喜歡。是個兒子就姓王,行不行?”

傳誌歪了歪腦袋,“不好吧?姓你姓?”

“怎麼不好了?法律規定也可以隨母姓呀,關鍵是你家不缺女孩,雖然我家也不缺,但我家對姑娘沒什麼成見。姓了何,我父母說不定對我們的孩子更加疼愛,指望奶奶是指不上嘍。”

“不說我媽行吧?”

“行,讓我閨女姓何我就不說!那,你能不能大度點?”

“隨你便吧。”

沉默了一會兒,兩口子又嘰嘰歪歪好上了,談孩子,談未來三口之家,興奮得半夜睡不著。

“老婆,我研究生畢業,工資能長三級,再混個科長當當,養活你和孩子綽綽有餘吧。”

“你有這個心就行了,我不能在家待著,生了孩子我再找個工作也得五千多塊吧。現在平麵設計吃香呢,我辭職時boss那個不舍啊,可是他把我培養到現在啊!不過也沒辦法,如果他給我一個市場價,我還去他那裏幹,少了五千,我就去別的公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