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又豐富得讓人咬牙切齒,豬肉燉茄子,醋溜豆芽,涼拌豆角,流著金黃油汁的鹹鴨蛋,別看菜色都不咋的,老人喜歡放醬油,顏色重,就是聞起來香得要命!看著婆婆和老公津津有味吧唧吧唧地吃,何琳站在外圍一個勁地咽口水,一肚子粥啊!好在與一桌子美味犯衝了,跑到衛生間,吐完了高高興興湊上來抓起筷子吃。

婆婆說:“你還是喝點粥去吧,吃了也白吃。”

兒媳態度堅決:“白吃也得吃!”

老公在一旁笑著打趣:“你一天吃幾頓飯啊?”

“吃的頓數再多也不如你一頓頂事!”

於是這頭餓狼不管不顧地把盤子、碗拉自己近一些,要風卷殘雲。

婆婆又說:“少吃點吧,少吃點就少吐點。”

兒媳態度依然堅決:“嫌我吃得多呀?我願意!”

老公又在一旁笑著息事寧人:“吃吧吃吧,不夠再做,快一家四口人了。”

婆婆自己嘟噥了一句:“眼饞肚飽……”

事實證明何琳的確有點眼饞肚飽,“白吃”的預言很正確,到了樓上沒五分鍾又到衛生間倒得一幹二淨。傳誌又下樓盛粥去了。

這麼折騰來折騰去,第二天何琳受不了了,小臉黃黃的,餓得眼冒金星,胃空空的卻不住地翻騰,想喊婆婆給弄點酸菜湯、西紅柿什麼的都行,喉嚨卻幹得發不出任何聲音。使出全身力氣磕磕碰碰下了樓,看到婆婆正在廳裏看電視,看韓劇。韓劇裏老太太生氣了,躲在自己屋裏不出去,大兒媳婦大兒子都在門外一聲一聲“媽媽”、“媽媽”可憐巴巴地賠罪呢。

何琳扶著樓梯扶手說:“還有飯吃嗎?”

一連叫了兩聲,老太太茫然回過頭,“有粥啊,昨天還沒喝完呢。”

何琳晃晃悠悠走到廚房,掀開蓋子,看著多半鍋白咧咧熱了幾百次再熱幾百次也喝不完的白漿糊,氣不打一處來,轉手端到衛生間,倒進馬桶衝走了。然後又晃到客廳,“還有飯吃嗎?”

婆婆:“灶屋不是有粥嗎?熱熱。”

“沒了,我倒了。”

婆婆難以置信地站起來,跑到廚房一看,黏糊糊的空鍋沒刷,放在那兒,“你倒哪裏了?”

“衛生間。”

婆婆跑到衛生間,又跑出來,嚴厲地,“喝不了倒了幹啥?你不喝俺喝呀,俺能喝!白米白麵的,又沒瞎,你倒了幹啥?”

何琳語氣平靜,但態度堅決:“我要喝新的,昨天剩的沒胃口,看著就想吐!”本來她以為婆婆會跳腳吵呢,至少會張口來句:“想喝新的你自己弄吧,侍候不好你了還!”

令人驚異的是婆婆什麼也沒說,直接到廚房做飯去了。何琳呆了一下,開始反思自己:是不是真變得敏感又矯情?好,老太太出來時,先給她個微笑。她昏昏沉沉坐了好一會兒,婆婆出來了,端了一碗稠麵湯,裏麵有數不清的麵疙瘩,然後又端上來兩隻碗,一隻是鹹菜,另一隻是黑黑的半碗可樂狀的東西。

婆婆語氣極盡和藹溫柔,指著那隻黑湯碗,“來,先喝這個吧。”

何琳馬上報之一個燦爛的微笑,問了聲,“什麼呀?”

婆婆信心大增,“好東西,喝了吧。”

何琳有點疑惑,“到底是什麼啊?”

“喝了再給你說。”

何琳左看右看,又對比了一下婆婆的反常態度,堅決不喝。

婆婆急了,“喝了吧,不喝怎麼生兒子?”

何琳馬上離開了桌子,指著那碗來曆不明的東西,厲聲質問:“到底是什麼?你讓我喝什麼?”

“秘方!祖傳秘方!生兒子的祖傳秘方!”

何琳端了那隻碗轉身噌噌上樓了,一會兒下來,沒事一樣坐在桌前吃麵疙瘩。

老太太納悶:“你給端哪裏去了?”

何琳聲音冷冷的,“你放心,藏起來了。”

“祖傳秘方你藏起來幹啥?”

“回來讓你兒子喝!”

“俺兒子喝了中啥用?孩子又不在他肚子裏!”

“不在他肚子裏他才得喝!”

婆婆給繞糊塗了,“你生不出兒子咋辦啊?你大嫂喝了才生出大龍的……”

何琳勃然大怒,聲音一下提高了八度,“生不出兒子也怪你兒子沒那本事,回來你問問,他為什麼就貢獻不出Y染色體!”說完端起麵疙瘩上樓了。

喊了兩嗓子,撕裂的聲帶有點疼,氣消了少半,還有一多半沒下去,氣呼呼地上床睡覺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做夢似的,防盜門有聲響,傳誌下班回來了,被他媽拉著拽著不讓上樓。何琳立馬跳下床,跑到樓梯上,果然看到老公正被婆婆拉到客廳沙發上,竹筒倒豆子般密密匝匝小聲說著什麼。於是清了清嗓子,倍幹脆地叫了聲:“傳誌,你上來!”

一分鍾後,傳誌屁顛屁顛地上樓來。何琳在想這一分鍾裏婆婆在他耳朵裏灌了什麼,於是指著桌子上的那碗形跡可疑的黑水說:“你想不想喝這碗能生兒子的祖傳秘方?你不想喝我就拿到相關機構化驗去,看看裏麵到底是些什麼東西!”

傳誌一聲不吭,端了那碗直接進了衛生間,“嘩”倒進馬桶裏,衝幹淨,出來了。

何琳氣蒙了,大聲吼叫起來:“你什麼意思?共犯!謀殺共犯!你他媽生不出兒子還不怪你自己沒本事!你倒了幹嗎?為什麼不去化驗看看你媽是不是謀殺我?!一屍兩命,正合了你們的意了!”

傳誌小聲而嚴厲地,“閉嘴!”

何琳跳了腳,“就是不閉!”

話音未落,婆婆激憤的聲音傳來,“傳誌,你別攔她,讓她化驗去,看看俺是不是黑了心謀害她!不知好歹的東西,讓你生兒子是害你呀?還不是為了你們將來生活得更好點!自己肚子沒用,還賴這個賴那個,賴得了別人頭上嗎?”

何琳兩步跳到了樓梯上,居高臨下與婆婆隔空對罵:“誰不知好歹的東西?

你才是!倚老賣老,不知臉皮厚!我生兒生女關你鳥事?我愛生什麼生什麼,生隻豬,我樂意!”

婆婆冷笑三聲,“生隻豬?生隻豬你試試!有那能耐生個豬殺了吃肉嗎?

叫喚比誰叫喚得都響,一個豬羔子你也生不下來,不是俺激你,嘴尖福薄,沒那命!”

何琳普通話字正腔圓,卻沒婆婆口才溜,一下給氣蒙了,想不出下句該說什麼,先將一隻鞋子踢下樓,人就往下衝,一下子被後麵過來的傳誌給抱住了。何琳轉身與他打,“拉我幹嗎?剛剛你媽說的是人話嗎?咒我的孩子,我要與這個老不死的拚命!你他媽拉我幹嗎?”廝打中還是被老公抱著拖進了房間。憤懣中,何琳聲嘶力竭地喊出來:“滾!都滾出我的房子……”

然後門哐地一聲關嚴,嘶啞的聲音被隔斷了。

老太太氣得渾身哆嗦,轉身就向門外走,都走到門外了,被疾步趕上的兒子一把又拉進來,“娘,你幹嗎呀,還嫌家裏不夠亂嗎?”

老太太嘩閃出來一臉老淚,“兒啊,你也看到了,罵也罵了,就差一步打到身上了,侍候還遭人煩,你娘在這裏還啥意思?俺這不都是為你嗎?擱大街上的路人,誰愛管她呢!”

傳誌把一把鼻涕淚兩行的老娘拖回房間,關上門,踱了兩步,不無埋怨地,“娘,你說你為啥非給她那碗黑水喝?”

老太太哀怨地瞪了一眼兒子,“萬一你生個閨女咋辦?”

“生閨女那也是天注定的事,正懷著,改變不了啦!”

老太太很篤定:“這祖傳秘方就能改變能——逆轉!”

傳誌呆了一下,沒想到大字不識一筐的老娘能說出有點文化和科技含量的“逆轉”這種非大眾化的詞,看來沒少研究啊。“這是封建迷信你知道不?”

老太太僵著臉,“俺沒喝那麼多墨水,啥也不知道,隻知道凡是喝了這祖傳秘方的藥,都能生兒子!你大嫂也是喝了才生了大龍的!”

“娘啊,那是巧合!”

“咱家再巧合一回也行啊!”

傳誌苦口婆心,“你不知道——根據科學研究,沒有後天‘逆轉’一說,都是捕風捉影的事!今天這事,追根問底,還真怪不了何琳。相信你兒子吧,這來曆不明含某些不知名化學成分的東西還真不能瞎喝!知道不?感冒了,醫生都不讓孕婦吃感冒藥,就怕對胎兒有不良影響!”

老太太依然嘟噥:“想當年俺懷你兄弟姐妹五個的時候,還不有啥吃啥?哪有啥忌口的?現在科學越來越先進了,又怕這怕那小心成這樣……”

“行了娘,這事到此為止,以後不要再提這事了。何琳不是懷著咱家的小寶寶嗎?您就大人大量,不跟她一般見識了,以後什麼也不提!”

老太太還是很聽兒子話的,但依然不解:“她怎麼說生不生兒子不關她的事,關你的事?你怎麼了?”

傳誌有點尷尬,有關染色體配對的事兒又給她解釋不清,隻得糊弄,“你不懂,以後再告訴你,複雜得很呢!”

“那現在懷的是閨女?”

“說不定呢,可能是第二個大龍呢。”

剛安撫了這個,回到樓上,傳誌看到何琳正在啃麵包,啃得津津有味。氣氛不錯,忍不住用軟話敲打一番:“你啊,現在脾氣大撒把了,知道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何琳冷笑,“幹嗎?剛才你媽沒吵過我,報仇呢?”

“嗯,我媽都哭了。”

“我沒哭,你不平衡啊?”

傳誌語塞,“小嘴巴越來越會說了,不是在吃著嗎?我就說你一句還不行了?剛才在樓下我狠說我媽了!現在說你吧,能不能得饒人處且饒人?怎麼說那也是我媽,是長輩,行為方式不當,但目的是好的,為了我們好!你咋就不能不看僧麵看佛麵看在咱兒子爹的薄麵上忍讓兩句,少說兩句呢?今天我要不在,你們是不是又扭打在一起了?最後又弄得無法收拾?”

何琳哼了一聲,已不吃這一套了,“怪我是吧?她在咒我孩子呢,為了我的孩子我能與任何人為敵!”

“看看,又激進了吧,雌性激素分泌過剩,還‘敵’、‘敵’的,你老公可是你‘敵人’的兒子啊,你在給你‘敵人’生孫子呢,手心手背都不分了你!”

何琳不理他,拿起手機發短信。一會兒跳下床,套上衣服往外走。

“幹嗎去啊不讓親愛的老公陪著?”

“吃渴了,找點稀的溜溜縫去。”何琳已經下樓了。

回娘家。鬱華清從新西蘭、澳洲取道香港回來了,在香港買了好幾件時髦的孕婦裝,正在姐姐家派發禮物呢。

那小衣服太好看了,純棉,泡泡袖,都是粉藍粉黃粉紅的嫩色係,寬鬆、舒服又可愛得要命。吵架吵贏了——打個平手就算贏了吧,主要是老公向著自己了!像得了豐厚戰利品似的,心情倍好,一穿上新衣服,便大呼小叫起來,與小姨熱烈擁抱後開始喝老爸煮的粥了。“寶貝啊,你婆婆小樣的沒給你臉看氣受吧?”鬱華清看著外甥女的吃相,由衷懷疑。

“哼,倒想給我看呢,被我頂回去了。士別三日,吾已非吳下阿蒙!”何琳超級牛,“這個愚昧到家的老恐怖分子,還哄我喝什麼能發生逆轉鐵定生兒子的祖傳秘方藥水,好一頓吵,把她吵哭了!她兒子還哄了半天。”

鬱華清打著響指,“這個封建老太太,重男輕女,五迷八道,治她兩次下次就長教訓了!”

鬱華明看著女兒和妹妹一唱一和,趕緊熄火,“別那麼渾身是刺,怎麼也是老太太專門趕來照顧你,知人家點情,別像人家欠了你似的!一個老太太一輩子種地沒見過外麵的世界,有點落後迷信思想不足為怪,不信就是了,別針鋒相對地吵架,你讓傳誌在中間怎麼做?”

“他怎麼做?這一切還不是他自找的?忠孝想兩全,本是兩家人,非拉著並入一家,左右沒臉,裏外不是人,不正是這種‘二十四孝子’想要的結果嗎?你管他在中間怎麼做呢,天下難當糊塗蟲呢!”鬱華清的絮叨。

老何突然想起了什麼,“我在電視上看過,河南一些農村流行一種藥水,婦女喝下去,能生多胞胎,前幾年那幾個村子經常一家四五胞、五六胞地上新聞,那孩子生下隻有斤把重,一個大信封就能裝進去,的確是男孩偏多……”

鬱華清叫起來,“哎,想起來了,叫什麼催卵劑,生小孩就像生豬仔似的,一窩好幾個,那小孩胳膊都跟手指頭一樣細,嚇死人。沒幾年的事,就是不知長大後智力怎麼樣,別一窩傻子、神經病,跟豬似的,男孩倒是男孩,就是光知道吃……”

何琳嚇了一跳,心道:這死老太婆,想害死我,幸虧是懷孕後,要是孕前,生出一窩人工操縱的傻孩子該怎麼辦啊?!

老太太從早市一個俗家和尚手裏買了一個粗製濫造的瓷菩薩,俗豔的口紅,不怎麼合比例的纖纖玉手裏捏著一隻不那麼順溜的水淨瓶,裏麵插了幾枝綠塑料柳枝。反正怎麼看都無法讓人生出敬畏之心。

老太太把它供奉在自己房間的窗台上,早晚一炷香,兒子上班走後虔誠地敲木魚,當當當,繁密無盡頭的聲音讓樓上的何琳每分鍾心跳兩百下,頭痛爆裂得要撞牆,撞到眼冒金花才舒服。她為此氣衝牛鬥,第一次敲開了婆婆的房間,“沒法睡覺,不敲了行吧?”

婆婆停下手中的木魚,眼皮都沒翻,“求人不如求天,俺在求俺第二個孫子。”

“有用嗎?”

“人在做,天在看,有用沒用做了再說。”

行,何琳在屋外溜達了多半天,等傳誌一來,立馬告狀:“讓你媽別敲那個破木魚了行嗎?北方哪有在家供神的?連我小姨這樣的大俗人都從來不供,她說請神容易送神難!把咱家當廟了怎麼的?”

傳誌對老婆、母親的爭執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民不告官不究,現在有人告了,平衡被打破了,他這隻蝸牛就得出麵了。

兒子到了老太太屋裏,進門和觀音菩薩對上臉,三支香在嫋嫋冒著青煙。還別說,這個從小學裏就受無神論教育的青年才俊還真有點不能適應。

“娘,你把菩薩弄家裏來幹啥?”

他媽很平靜,“求菩薩再給俺添個孫子!”

“迷信。有用嗎?”

“有用沒用俺問心無愧!”

“天天敲木魚,何琳睡不著覺。”

“誰說俺天天敲了?自己心裏沒事怕什麼木魚?事多的!”

“以後少敲吧,裝神弄鬼的事少做吧,在自己家裏,你兒子可是國家公務員呢!說出去讓人笑掉大牙。”傳誌也覺得母親這一次過分。以他對母親的了解,雖然有點迷信,也不至於要把菩薩供在家裏做一個虔誠的佛教徒吧?有點奇怪呢。

不過何琳並不奇怪,從第二天傳誌一上班,樓下的木魚聲又敲起來時就明白了,婆婆在老公麵前失寵了,找不到由頭,以歪門邪道奇技淫巧之術出奇製勝呢!哈哈,不敢在兒子麵前敲,專門惡心她,還帶著“求觀音送子”的大帽子,不過是與兒媳爭奪話語權爭取地盤爭奪對這個家裏唯一男主人影響力的一種心理戰術而已。女人,不管她十八歲還是八十一歲,心裏也不過那點小九九,用對生活的諳熟和豐富的沉澱為自己爭取更有用的東西罷了。窺探到這一點,何琳驀然覺得自己強大了許多,對婆婆的小把戲也居高臨下藐視起來,甚至有點小小的得意和同情,說到底是一個得仰望兒子爭取到最好的生活條件的老女人罷了,身體和心理都衰落到很可怕的境地了,一戳即倒的稻草人,根本不必與她一般見識。

不過那木魚雨點般的密集聲也太可怕了,一度令她坐在臥室溫暖的床上恐慌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是一種宗教幻覺般的心理暗示,甚至是一種神經戰,讓人瞬間失去理智,陷入抓狂。

不過到底何琳在精神上戰勝她了,一度聽到自己滿意的笑聲,響徹雲霄,驚得天上的鴿子都劈裏啪啦掉下來,血淋淋地砸碎在眼前的玻璃窗上……她捂上耳朵,挪過去打開電腦,用高音量讓魅惑男高音vitas亮開那尖銳高亢、響遏行雲之音,周而複始地唱《星星》、《歌劇2》、《俄羅斯岸邊》,瞬間把下麵的木魚聲壓到地下室去了。狠著心,何琳聽了多半天,聽到頭疼欲裂、胃翻難受也在所不惜。以暴製暴嘛。

老太太這一著又算體麵地輸了。除了二人較勁,外人並沒有真切地看出兩人內鬥的彼消此長,而且老太太還有一個撒手鐧:做菜。每一個母親對兒子保持的最終極的影響力除了血緣便是對其胃口的塑造。她培養了他的口腹之欲,這一點怎麼想怎麼像個陰謀,使她在以後的歲月中還能時時占據他心中最可靠甚至最核心的位置:你每天得餓啊,你每天得吃飯啊,這時你會想起誰來?

這一點何琳承認落了下風,好在男人除了胃還有更重要的生殖係統,這一點沒有比妻子更合法更端莊也更勝任的女人了。何琳無需跟她爭,不然就陷入好友小雅和她婆婆那場更深沉更像陰謀的心理戰事了。她隻需要恰到好處地點到為止就行了。

傳誌下班了,婆婆在廚房裏又燒了幾樣拿手好菜,可不像以前豬食似的了,油放得多多的,香,一巨盤一海碗地盛上來,現在也學標致路線了,少而精,樣式多,且都是兒子愛吃的。看來看電視有長進啊,端上桌子就等於接管兒子了。

何琳可不想到了床上再接管老公,更不想到了床上老公的腦袋還停留在美味的餐桌上。這年頭社會分工發展迅速,掌握拿手好菜甚至以此為職業的比比皆是,哪個男人沒養成嘴大吃四方的胃口?

因此那親愛的人一進門,可愛的嬌妻就先於老娘蹭上去,先啵啵左右開弓啄兩下,然後吊在老公胳膊上,撒嬌弄癡說餓死了,饞得流口水了,想吃火鍋想瘋了,又不貴,嗚嗚,然後撅著小嘴巴等著官人英雄救美帶路。

此時就這個男人最幸福了,兩個女人想方設法拉攏他並為此競相提高服務的花樣和質量,他因此陷入家庭和美和天倫之樂的臆夢裏,當然誰的服務質量最高、最用心良苦、最能討得他心軟之處,就跟誰走了。

留下老太太一人麵對做了一下午佳肴的桌子,也無限傷懷,誰讓那是自己的兒子也隻是兒子呢!暫由他去吧。不過婆婆的生存之道遠較年輕的媳婦窄,除了掛著兒子別無他法,隻能寄求於下次,做得更好更細心,補回來。

以何琳的智商,一對一,專心致誌地與婆婆打對攻,玩這種爭寵遊戲並不一定輸,以前沒經驗,感覺不到有這種技戰術,常像生瓜蛋子被婆婆提捏在手心裏。現在她知道了,你不能把婆婆當單純的婆婆和長輩,當一個時時事事與你爭寵、爭老公、爭地盤、爭女主人地位和話語權的對手你就找到了製敵之道,也欣然發現了自己的優勢、劣勢和敵人的優劣勢。大部分時間,你手裏的王牌和可利用資源要多得多,隻要操作得當,再擠她也擠不進傳統上她一直夢想和仰望的舊社會大家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去。實權,隻要你不放手,會一直在你手裏。

因此何琳擺好站位,以最佳姿態和心理迎接婆婆的下一招。反正不上班,時間和精力有的是,白臉紅臉都奉陪。

不過讓她失望的是,婆婆的過招日程表讓一突發事件給打擾了。二十一歲的小叔子王傳林打來電話跟老娘要生活費,雖早已成年了,依然那麼心安理得的要法。老太太也覺得這是義務,更有轉嫁義務於他人的理所當然。

“俺哪有錢?跟你哥要!”

這個“哥”,一般指二哥。

“我哥說目前手緊,二嫂懷孕了,不上班了,開銷大,暫時給不了。”

“該上班不上班,天上掉錢啊!你也是,錢花得忒快,不能緊著花啊!養你到八十啊?去,跟你妹紅霞借兩個。”

裏麵沉默了片刻,“說了,她也沒錢……”

“你說先借借,以後還她!”

“我說借了,她說沒錢!”

“咋都沒錢了?”老太太有些納悶,轉身給小閨女打了個電話,悠揚的《致愛麗絲》後很久,對麵才響起了像是機械的嘈雜聲。女孩喂了半天,總算找了個比較安靜的地方與母親通電話。

“紅霞,你三哥沒錢了,跟你借點,你咋刺蝟似的不借他?”

女孩有些激動,語速有些快,“誰說我沒借給他?這兩年從他上大學裏裏外外給他快兩萬了,還不算高中花我的……”

“他是大學生,畢了業掙了錢還你!”

“懸!我沒指望他還,隻求他現在不要找我要錢了,欠他似的!上個月剛給了他四百,這個月才幾號,又要!我一個月累死累活、每天幹十幾個小時才掙一千塊錢!哪天晚上十二點前睡過覺?”

“他咋花這麼多……”

“談女朋友啊,請人家吃飯啊,再多也填不滿無底洞!”

嗯,問題出來了,老三這幾個月花錢多半是因為談戀愛了。老太太又給三兒去電話,談戀愛花錢還給家裏要?還談它幹啥?和誰談的呀?老三磨磨嘰嘰一陣後,說實話了,和一個不同係不同班的老鄉談的,姓甚名誰、家裏狀況也一五一十說了。

老太太勃然大怒,立即從與二媳婦的微觀競爭擴大到對未來三兒媳婦的宏觀調控上,“啥?找了個農村的?三兒啊,三天不揪著耳朵交代你你咋就憨完了,沒一點大人心眼呢?你還在上學階段,不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掙獎學金一門心思想著玩想著和女學生談戀愛?你哥你妹辛辛苦苦掙幾個錢哪能這樣瞎花?看著是倆錢了,吃一桌子菜沒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家窮,掙不了幾個錢,你出去兩年就忘了咱家是啥樣的啦?聽你娘的,這個戀愛不能談,又花錢又耽誤學業,沒一樣好——啥?還是老鄉,咱西邊村裏的,不行!咱不能願意,長得再俊也不能願意!俺供你上大學的目的你忘了不?就是讓你有知識有文化在城裏安個家,你找個農村的考慮後果了沒?農村人負擔重,將來掙倆錢還不夠填窟窿的,多半輩子翻不了身!你工作了不能再找啊?一起上班的一個公司裏,挑個小閨女,有門有戶,也靠點譜!你別不聽俺的,知道不?俺今天給你下達命令,你要不聽俺的以後你別回家,也別認俺這個娘……”

老太太氣得不輕,傳誌回來後,就一五一十地絮叨給兒子聽,什麼老三不聽話,野了,竟然在學校裏談起了戀愛,和咱鄰村,西林家,林三孬的大閨女好上了。你還知道西林家不?就是小樹林西邊的那個二十幾戶的小莊子,現在樹都砍了,從這邊的大路上能看到那邊,都窮得要死,還不如咱王家店,咱王家店地多。他們按人頭每人分八分地,前幾年年年都有出去要飯的,這林三孬就背著口袋出去討過飯,穿得叫花子似的,跑得遠遠的,跑近了,鄰裏熟人啥的,嫌丟人。挨家挨戶求爺爺告奶媽,喊人家大爺大娘,給口吃的吧。要三天背著多半袋子饃饃頭窩窩頭回來給四個閨女吃,那些年可沒少受罪。他家大閨女還真爭氣,也能考上咱家老三上的大學。怪不得前一陣子俺去地裏薅草,地頭碰個臉對臉,她家裏的,一臉黢黑的老娘們招呼俺,說她大閨女與咱家傳林是同學,還高咱一年,坐火車啥的,一同來一同往,能有個照應……這俺都沒多想,原來他們早有這個點了!傳誌,這門親咱不能答應,讓老三躲那閨女遠點,千萬別碰人家,碰到身上揭不下來!林三孬家忒窮,老大上大學,聽說還有兩個妹妹念初中和高中,另一個妹妹去青島打工了,掙錢供她們上學。這一家子負擔忒重,擱一般人家都擔不了。倒是三孬家的閨女都俊是真的,個個鴨蛋臉大眼睛,水靈靈洋娃娃似的。

傳誌說:“讓他自己選吧,你別摻和。”

“不能讓他自己選,他懂個屁!一天鋤頭沒摸過,就知道吃飽不餓。小孩子家,哪知道裏麵的利害,林家的重擔他擔不了!”

“當他擔不了時不就知道了?”

“說的啥話?那不行,俺不能讓俺兒走這個彎路。他耳根子軟,那個小閨女肯定說好話迷他了!不行,這幾天俺得去一趟武漢,揪著他的耳朵給他說清楚!”

傳誌對母親表現出的力量有些驚訝,“喲嗬,還真去呀?華工的門能摸到嗎?”

老太太不屑地哼了聲,“還別嚇唬你娘,下了火車站,俺沒嘴不會打聽啊?

俺不會給老三打電話呀?放心吧乖乖,在北京沒迷過,到武漢也走不迷俺!”

這娘倆沒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看上去很親密,何琳有意見了,這死老太婆隻要有時間,肯定有辦法把兒子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養婆婆就像養狼似的,凡事以她家的芝麻粒為準,防媳婦就像防賊似的。不過你隻要防,就有偷聽,還不如在客廳裏都大大方方說出來,別人興許沒這個摻和的興趣。

傳誌上來了,何琳說:“你媽還真要幹涉你弟弟的婚戀自由呀?”

傳誌:“嗨,我媽年紀大了,想起什麼就是什麼,隨她折騰去吧。”

“你媽真在華工大學門口打滾撒潑,找人家校長什麼——你別不信做不出來!”

傳誌一呆,沒想到老婆在惡心他,“不會吧?”隨即又從床上爬起來,“我得告訴她不能去……”

何琳摁住他,“婆婆大人怎麼可能這麼做?想哪裏去了。她老人家願意去,說不定是想老三了,天天在下麵,又要煮飯侍候你兒子又要敲木魚念菩薩,也挺累的,去武漢散散心也好。”

傳誌一想也是,對老婆學起豬頭樣,大手擺在耳朵上招風。何琳甜膩膩的,“你說你媽吧,娶個鄉裏鄉親鄰居的俊閨女怎麼了?人家窮,你家又富了?怎麼就非拆散人家?”隨即又歎氣,“這一對苦命的小鴛鴦,大棒底下要各自飛了,多慘!當年你媽怎麼就沒棒打咱倆呢?”

傳誌也歎口氣,“你不明白農村的情況,家裏隻要走出一個大學生,有機會改變命運,其他人也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緊抓不放……”

“就像你家一樣?”

傳誌打了個寒戰,忽地坐起來,臉色都變了,“你什麼意思?我沾你光了?

我家人沾你光了?都沾你什麼光了?”

何琳冷笑一聲,“那你怎麼不娶個你鄰村的同學?”

傳誌梗著脖子,“我有鄰村的同學嗎?”

“你弟弟有,他要不要娶?”

傳誌瞪著眼喘氣。

何琳輕輕一笑,“是你媽不讓吧?你媽當初怎麼就沒反對我嫁給你呢?”

傳誌青筋暴起,手指指著何琳,“你、你別過分!不要以為你懷孕了就可以一再挑戰底線激怒我……”

何琳舒舒服服地躺著,根本不怕他,“你呀生什麼氣,被人揭短了也無須擺出氣急敗壞心虛的樣子。我隻是提醒你,你家人很多時候都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你能不能跳開用一種比較公平公正的眼光打量一下,而不是你媽兒子的眼光?你被你媽綁架了都不知道,在她身上,你不能長長第三隻眼睛?比如她自己就是女人,還變本加厲地歧視女孩,比如她本身就很窮,還嫌別人貧寒……”

那一晚傳誌什麼也沒說,既沒冷淡她給個大後背,也沒親熱地變成勺子,而是仰麵看著黑暗中的天花板,看了好久。

但婆婆還是如期去了武漢,心急火燎的,晚了人家姑娘會賴上她兒子似的。

傳誌給買的火車票。

婆婆走了,沒人煮飯了,何琳很高興,那就自己煮,放點米放點水,夠喝一天的就行;想吃菜了,帶上錢去火鍋店吃一大盤鮮葉子。吃飽喝足了,進了婆婆的房間,先給觀音鞠三躬,賠不是,“神仙姐姐,我家廟小,香火不盛,怕委屈了您,給您挪個地方,找個真正一心虔誠禮佛的,您別在意啊,我可是一心一意為您好!等我將來有時間讀佛經了,一定再把您請回來!”

然後把觀音像、木魚、香什麼的,一塊兒裝入一個還算精美的紙箱裏,抱到外麵屋前屋後地轉了轉,看到胡奶奶的孫女甜甜了,送給她,讓小姑娘轉給她奶奶。

終於把神請出去了,回來後一邊如釋重負一邊不安,觀音不會怪罪吧?婆婆這個死老婆子真是欠,沒事非自己找出事來!神仙就是那麼容易往家裏請的?以前可以不屑一顧,可以敬而遠之,現在腹中有未出世的孩子,那種冥冥中不可預測的人事和因果是那麼容易置於腦後的嗎?

每個人心中或隱或現都有一種源於神秘感的宿命情結,尤其是本身情緒最薄弱最易波動的時候,隻要有個火星引著,就有慢慢放大控製你的思維和情緒的傾向。人有時就有一種邪性,捕風捉影,自從送走了觀音,何琳內心深處一直處於隱藏狀態的神秘和恐怖因素被激活並引導了出來,與子宮內那個正在形成的小生命有了奇特的聯係,她感覺出有一種聯係,黑暗中有一張惡毒的臉孔正不懷好意地看著她腹中已在發芽的一粒種子,眼光像刀子一般咒罵這粒種子——她在看電視、煮粥,或站在窗前眺望大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時,就身臨其境地感受到這種毒辣的詛咒和目光,一個激靈,出一身冷汗。並且這念頭像著了魔一樣,鑽進了她的腦袋裏,大白天像發癔症一樣,思維能突然中斷被截走,如蒙太奇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