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你講,從省城來的一個右派的事吧!”也不管齊明是否願意聽,便繼續說道,“在省城的大醫院裏,有許多的外科醫生。在這些外科醫生中,有一個人的手術技術特別好,被同行尊為外科一把刀。你說,這樣的人,純粹是一個搞業務的,他懂什麼政治呀!但是,在鼓勵大家對領導提意見時,因為要完成上級規定的提意見指標,再說,同事們也都看著他呢,他是一把刀呀!他不帶頭提,誰會跟上來呢?提吧!既然是領導要求提的,他考慮了再三,覺得像他們這樣的單位,領導懂行是很要緊的,不然會延誤病人的治療呢!這樣的想法沒錯吧?”馮民軒笑著朝小舅子問道,見齊明點點頭,便又說道:
“於是便帶頭提了一條意見:‘外行不能領導內行’。好了,後來事情鬧大了,在反右運動中,後來這句話被引申為:反對黨的領導,說共產黨是外行,外行怎麼能領導中國的革命呢!‘啪嗒’一下,便被打成了右派,又被下放到了梅花洲的醫院裏來,做個外科醫生。婚也離了,一雙兒女也隨了母親去了,他便成了孤家寡人。梅花洲的醫院,條件這麼差,哪裏可以跟省城的大醫院相比呀!有需要開刀的病人,也沒有開刀的條件呢。他沒有事,便隻能翻來覆去地看自己修長的手指。這外科一把刀,沒有了用武之地!你說,憋不憋屈!”
“後來呢?”齊明有些性急地問道,“後來他又怎麼樣呢?”
“後來,他實在是憋得慌,便天天跑去我嫂子的父親處學中醫。一把刀去學中醫,有些滑稽吧!再後來,總歸是難以排遣心中的寂寞,越來越感覺到人生的無望,便用手術刀在自己的手腕上一劃,解脫了。才三十多歲呢!真正處在人生的巔峰呢,便跌進了低穀,在人家玩的政治遊戲中淹沒了。”
馮民軒說到這裏,便有意看了齊明一眼。見齊明正在沉思,又說道:“所以,政治不是我們搞的,還是遠離一些好。否則一不小心,被人家繞進去,便難以脫身了,後悔莫及呢!不過也是奇怪。”他的語氣一轉,齊明的目光便也好奇地投來。馮民軒笑道:
“他的屍體後來便被安葬在了梅花洲鎮後的山嶺上。這倒沒什麼,但是,他手腕處流出來的血,整整大半臉盆呢。他原來的妻子按照他的遺願,悄悄地倒在了梅花潭中。起先我們都不知道,隻是發現梅花潭中,原來的鰟鮍魚,身上隻有金黃色的彩紋,怎麼又出現了一縷紅色,變成了金色和紅色相間的彩紋了,變得更加漂亮了。後來有人才說,是因為他的血倒入了梅花潭的緣故,鰟鮍魚才更加地漂亮了。”
“哦,”齊明問道,“還有這樣的奇事?”
“是啊,”馮民軒也笑道,“也算是對逝者的一種憐憫吧!也或者是老天也感到不平呢,才在有所牽涉的物種上留下一些印記,留給人們一些感悟吧!”
“民間總會有許多的奇聞的。”齊明笑道。
“也許這些奇聞,正反映了老百姓的真實想法呢!”民軒思忖道,“人心是杆秤!但是,這杆秤有時也會隨意抖動,讓人讀不準它的刻度。那是因為虛假的事物,要博取人們的相信,總會設法披上美麗的外衣。但是,卻總歸接受不了時間的檢驗。時間長了,那些虛假,但卻美麗非凡的外衣,便會褪色,便會讓事物的真實麵目裸露出來,便會遭到人們的唾棄。這個世道也就公正了。世事往往便是如此!”
正說著,樓下傳來齊亞的聲音。一會兒,齊亞便“嗵嗵嗵”的上樓來。馮民軒站起身,奇怪地問道:
“今天中午,你怎麼回來了?”
齊亞將手中的紙朝丈夫手中一遞,氣喘籲籲地說道:“還不是為了送這份電報嘛!”
“電報?”民軒狐疑地伸手接過,隻見紙上的電文下寫著:
馮鳴舉等三人,已被我部收容。紅衛兵某某省某師,喬白宇、馮鳴騰、孫文傑、王雲木。
馮民軒笑道:“這孩子,總算有著落了!”
馮民軒朝妻子看看,又奇怪地問道:“電報怎麼拍到你那兒去了?”
“是拍給孫安民的呢。孫廠長接到電報後便交給了福梅。福梅拿到後,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便過來問我,我才將鳴舉離家的事告訴了她。福梅一聽便急了,讓我趕緊送來,要你下午回梅花洲呢!”齊亞一口氣說完。
“下午我是得趕緊回去,二嫂這幾天都急壞了呢!”馮民軒笑道,又轉身笑著對齊明說,“看看,都是你們的熱情給鬧的,家裏人不知會有多擔心呢!”
“畢竟還是孩子嘛,有時難免把持不住!”齊明笑道。
“你以為你已經長大啦?”馮民軒笑道,“不要到時也把持不住自己!”
“我知道了,姐夫。”齊明笑著說,“你剛才說的,我已經懂了。我會注意的。”
齊亞則是朝丈夫和弟弟看看,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馮民軒下午回到梅花洲,便先去藥房轉了轉。雲霞終於知道了小兒子的下落,臉上綻滿了笑容,對民軒說:
“還是鳴騰他們懂事,知道趕緊拍個電報來,怕家人掛念呢!”
馮民軒也笑道:“現在你不要再擔心了吧!我跟你說不會有事的麼!害得我才去了縣城,便急急地趕回來。”
“好了好了,總算是一塊石頭落地了!”柏老爺子也笑道。
“民軒,你再辛苦一趟吧!”雲霞笑道,“得趕緊告訴喬家和王家呢,他們這些天也急壞了呢!”馮民軒點點頭道:“我這就去。”
梅花洲中學的圍牆終於沒有擋得住革命的烽火,紅衛兵們已經開始走向街頭。宣傳紙在人們手中傳遞,然後又隨風飛舞,像是彩蝶一般。梅花洲的居民便以新奇的目光看待這一奇景,心中的期盼卻是這些彩色的紙片能夠飛得更高一些,給日常平淡的生活帶來一些刺激。
馮鳴舉他們三人倒是已經回家。一路的勞頓,他們像是成熟了許多。回到學校後,他們便成了凱旋的英雄。誰也不記得,他們是私自出走的。反倒認為他們已經接受了檢閱,連毛主席都已經認定了他們是紅衛兵了,誰還敢將他們胳膊上的紅袖章取下呢!所以,他們便與其他去接受了檢閱的紅衛兵一樣,站到了鬥爭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