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1 / 2)

隨侯珠  作者:蕭拂

作者:蕭拂

豔紅樓的黃昏

這一天並無什麼不同。就算是打了架,也並無不同。因為這裏是滄州嗬。因為這裏是滄州的豔紅樓嗬。

滄州這個詞兒,單隻念在嘴裏,就有一股蒼涼沉雄的味道。林教頭風雪山神廟的地方,能不蒼涼麼。丈八鐵獅威鎮滄海,怎麼不沉雄呢。然而滄州在江湖上所以出名,還是因為他的武術。

武術在中華,大都源起名山。至於千百年流傳中,如何漸次如細泉叮咚,轉幽沽,出深澗,彙聚到滄州這個地方來,年代久遠,已經無跡可考。大約象林教頭這樣的男兒,都一一被奸臣昏君發配過來,這滄州地方的民風,想不強悍,都不大可能了吧。不管怎麼說,到如今,此地已經門派林立,六合、形意、八極、通臂,大大小小竟有不下五十家之多。武術之盛,於諸大城市中,亦可謂一時無兩矣。

所以打一個架,在滄州,是算不上什麼的。尤其豔紅樓又是風月場所,嫖客拈酸,妓女呷醋,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便是一天十個架,又有什麼稀奇?

說到打架,一般來說,隻要不是特別勢均力敵,便自然有人打人,有人挨打。在今天,挨打的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一身土黃色的短打衣服,勾勒出他的彪悍線條。盡管如此,他挨打。被人從樓上扔下來,一屁股摔在院子中間。

被摔下來的這個人拍拍屁股,一翻身站起來,就開始罵:“樓上的!老子自說老子的話,跟你又有什麼相幹!?”

一句話說過,“啪”,這人臉上多了道紅通通的巴掌印子。不過,跟他被摔下來一樣,硬是沒弄清楚這道印子是怎麼多出來的。隻聽樓上房間裏有人笑了:“小子!爺爺教你個乖,到什麼地方,就老老實實幹什麼事。你跑到這裏來,不忙著脫褲子,一個勁嘰裏呱啦的,吵得爺爺心煩,不是活該討打麼!”

黃衣漢子屁股生疼,臉上火辣辣的,伸手一撫,那巴掌打得卻狠,紅過之後,隻覺漸漸地往外鼓出來。他也是見過世麵的,情知自己的這一點本事,實在望不上人家項背,也不管周圍看客一片笑聲,一口氣倒平下來了,沉聲道:“有種的不要藏頭縮尾,留下個字號來!”

樓上人譏誚道:“就你這俊俏身手,縱留下字號,又奈得爺爺何?”

黃衣人道:“我雖然不是你對手,你這樣無故挑釁,自然有我們鏢頭來找你算帳!”

樓上人輕聲笑了起來,半晌才道:“爺爺還以為你要找什麼幫手,原來就是一個鏢頭。嘿嘿嘿,一個鏢頭,跑江湖賣力氣的,就有那麼神氣麼?”

“正是!”黃衣人肅然道:“須知我們家是燕京鏢局,這一次是趙鏢頭押鏢至此。閣下也是江湖上混的,想必不會不清楚我們趙爺的名頭。”

樓上默然片刻,道:“是趙無常?”

黃衣人道:“我想閣下如此武功,做下事來,必有承擔。”

“可笑嗬可笑!”樓上人冷笑道:“趙無常有什麼了不起?他不就是沐天風那死鬼的徒弟麼?”

“一劍通神地老天荒,”黃衣人恭恭敬敬道:“沐大俠英風俠氣感動人間,那是全江湖人士,莫不聞名而思慕的。”

“很好,”樓上人道:“那你就見他去吧!

這一天已到黃昏。深秋天氣裏,一輪殘陽寂寂寞寞地,滑向遙遠的天際。越滑越暗,越暗越紅,直染得整個西天,都好象燒起了一片大火。象火,可又更象是那凝黯無光的、粘稠的,血。

血從黃衣人身體的各個部位流出來。口鼻、頸項、肩背,還有腰腿。還是沒有人能夠看清樓上人的出手。似乎有一條淡白色的影子在夕陽中一閃,黃衣人就成了現在的黃衣人。象隻壁虎,緊緊地貼在假山上。但是壁虎爬牆,是不會流血的。黃衣人的血卻淋淋漓漓地,從深深刺入他身體的假山石上,往下流去。流得假山座下的整個水池,都顏色鮮豔了起來。

就是從這時起,豔紅樓的這個黃昏,才開始變得有所不同。隻要長眼睛,這一院子的人,就沒有看不出黃衣人已經無可挽救了的。雖說那雙眼睛還睜得溜圓,魂魄想必已在奈何橋上顛蕩掙紮,無論對於橋後的人世有多少流連顧盼,有多少萬縷千絲掙不斷、割不舍、放不下,也不得不被命運催逼著,一路向前,去飲下那憂喜兩忘的孟婆湯。而孟婆湯之後,又將是,另外一個人世了。

豔紅樓,一霎時,靜了。雖說在這裏,在滄州,打架是常事,可是論到打架而居然打出人命,那就朗朗乾坤底下,恐怕還沒有任何一個地方,可以自豪地拍著胸脯宣稱,在我們這裏,多了去了!

“秋風清,吹不得……我情人來到……,”一片寂靜中,樓上倒唱起歌兒來了,年輕女人的嗓音抖得象秋風裏的蘆葦,唱道:“秋月……明,照不見……我薄幸……的豐標……”

還沒唱到兩句,樓上那熟悉的聲音又響起來:“你死了娘老子呀!唱得這麼難聽,重來!”

那女人咳了兩聲,重新開腔了:“秋……風……”這一次才剛唱了兩個字,外麵人眼前一花,一條身影從樓上橫空飛出,撞在假山上,落將下來。“……清……”那女人堅持著將最後一個字吐出來,頭一歪,在抖顫而搖曳的尾音中,斷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