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看他。
曾鯉這輩子怕醫生,怕老師,怕領導。如果有什麼頭疼腦熱的,自己去藥店買點藥湊合著吃,如果哪兒疼直接上網搜索看看是不是大問題,要是隻是小毛病就自己忍忍,總之就是能躲就躲。
曾鯉也不敢看頭上的任何一個人,隻能作為一個活體的教學模具,僵硬地張嘴,眼睛直視前方。但是沒過一會兒,那個橘黃色的燈便晃得她眼花,可是又不能隨便亂動。
她眯了眯眼,有點難受。
他正在講關於上下牙覆頜的深度,口中的那個“overbite depth indicator”的短語說到頭時停頓稍許,同時麵無波瀾地用戴著手套的手背將燈罩的手柄往下撥了撥。燈的角度微調了一下,那光線再也刺不到她的眼睛。
隨後,他們擺弄完畢,艾景初給周紋叮囑了幾句,又轉到下一個病人那邊去。周紋叫護士幫忙,給曾鯉取了個牙模。
周紋說:“下次你周末來好了。”
“你們周末也上班?”
“不啊,快放寒假了,如果我不趕著給你弄,你又會多耽誤一個多月。而且,你是做全口的矯治器,要粘好幾個小時呢。平時艾老師門診的時候病人太多了,一百多號人,我們哪兒忙得過來?周末我就單獨給你加加班吧。”
曾鯉不好意思地笑笑,“麻煩你了。”
“艾老師把你安排給我,這就是我的事兒。對了,你記個我們這裏的號碼,有事谘詢的話打過來護士接到,說找我就行了,艾老師可沒工夫接電話。”
她順著周紋的目光看過去,又有新病人來了,艾景初站在那裏背對著她們正在與人溝通。每一個病人,哪怕隻是來複診,他都要親自過目,詢問指導,然後再手把手地教負責該病人的學生接下來怎麼做,最終還要驗收。
他言談中極少出現多餘的字,也不笑,幾乎和“平易近人”、“和藹可親”這些詞沒有任何關係,難怪總給人嚴厲的感覺。
“這周周末行嗎?”曾鯉問。
“這周啊,”周紋想了想,“我要先做模具,然後再比著尺寸弄,怕來不及,下周周末吧,那個時候我還沒走,肯定能行。”
“哦,那好。”
“九點哦,就等你一個。你要是不來一定提前給我打電話,不然我就白等了。”周紋說著,接過曾鯉的複診卡,寫上時間日期。
聽著周紋這麼說,她也慎重起來,拿起手機設定了一個提醒。
從醫院出來,曾鯉看到天空中陸陸續續飄下像灰塵一樣的東西,她用手一接,發現居然是細雪。她微微一笑,用手指沾起來送到嘴巴裏去。
真的是快過年了。
第二個周六去醫院,曾鯉差點遲到了。她從來不是個不守信用的人,所以急急忙忙跑到醫院,可是醫院的兩台電梯一直停在七樓沒下來,她隻好自己走了上去。
到了六樓,候診大廳裏隻有零星的兩三個人,她拐進走廊,兩邊都是診室,用巨大的玻璃隔開,所以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裏麵的動向。診室都很大,同時擺著七八台牙科治療床卻顯得很空曠,走廊左手邊便是周紋他們那間。天空格外陰沉,偌大的診室卻沒有開燈,與候診室與走廊的明亮形成鮮明的對比。
曾鯉氣喘籲籲地走進去,懷疑自己搞錯時間了。
她粗略地看了看,沒發現周紋,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卻發現了另一側窗戶處立著的修長身影。
那個人,是艾景初。
因為沒有燈光,天色又暗淡,他靜立在角落裏,竟然讓人差點忽視了。隻見他雙臂環抱,默默地看著窗外。曾鯉挪近了幾步,順著他的視線看去。外麵是車輛川流不息的馬路,天氣不好,視線不佳,很多車燈都亮了起來,這讓灰蒙蒙的清晨有了點傍晚的感覺,卻也讓人弄不明白他看著那些燈,出神地在想什麼。
不知是曾鯉的腳步驚動了他,還是因為她的呼吸,艾景初緩緩轉過身來,看到曾鯉並不詫異,淡淡點頭。
曾鯉不知道這個點頭是什麼意思,便說:“艾……醫生,我找周紋。”
他沒答話,徑直走去門邊按開燈。
隻聽呼啦一下,診室內所有的燈依次亮開,掃去剛才的暗沉,白晃晃的燈光照上他的臉,那雙黑眸略有不適地沉了沉。
他又折了回來走到窗邊的洗手池邊打開水龍頭,仔仔細細地洗手,隨之開口說:“她有急事昨晚回家了。”從他吐出第一個音開始,曾鯉就小小地訝異了下,那副原本極其悅耳且有質感的嗓音此刻卻嘶啞了,他才說了幾個字已極其吃力,其中的“回”字,幾乎沙啞得低不可聞。
他頓了頓又努力說:“你電話不通。”
曾鯉這才想起來昨天手機停機了,半夜才想起來上網充話費。
說話間,艾景初已經洗好手,示意她躺到治療床上去,然後調好椅子角度,打開燈。他將旁邊的移動置物架移到身邊,又去隔壁取了些東西回來放上去。曾鯉瞥了一眼,是她的牙模,還有一堆不鏽鋼似的鐵絲、小疙瘩。隨後,他再洗了回手,將手套戴上。
曾鯉這才知道,原來他準備一個人親自給她粘牙套。
她頭幾次來就診的時候見過他們做這個,也聽周紋給一個患者解釋過,在那之前她看到好多小孩戴牙套,都以為是可以取下來的金屬裝置。
過程說起來很簡單,就是將金屬的小疙瘩釘一顆一顆擺好角度,用專用的合成膠水粘在每個牙齒相對應的位置,然後卡上一根固定的鋼絲,將上下牙各自串起來,最後擰上那種極細的小鐵絲,加在每顆牙與牙之間,靠相互之間加力而調整牙齒的位置。
這事情似乎是正畸科的基本技術,所以一般都是護士帶著學生做,必須要兩個人,一個人調黏液一個人粘,要配合好,不然黏固劑很容易幹。而且那些托槽需要角度,細微的誤差都會讓那根固定位置的鋼絲卡不進位置。
總之,絕對是個費工夫的技術活,既要仔細又費時間,何況還是給曾鯉粘全口。
他將淺藍色的口罩戴上,坐了下來。
曾鯉仰躺著,自覺地張開嘴。
他本不愛說話,而她嘴巴張著沒空,整個過程安靜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