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來情性甚稀奇,他總是,自己穿靴與脫襪。素嫌別人寬褪下,一日地,煩煩厭厭不歡喜。雖然是,婆婆不怕他嗔怒;定埋怨,媳婦明知怎脫撫。才得好些休動他,身上的,朝袍未退也由渠。待奴退下腰間帶,明堂就,動展輕鬆睡亦宜。梁氏素華真惠黠,她便去,挨身遮住保和軀。自家坐在床沿上,撫摩著,酈相酥胸與玉肌。孫氏太君難以強,康公微笑捋髭須。科頭赤足誠何礙,又不是,羅襪弓鞋女子軀。既說明堂生性執,且由他,少停醒後脫雙鞋。康公言訖先辭出,隻因為,親母夫人在坐隅。梁相文華同出外,又向著,素華小姐語低低:
啊,女兒,明堂已蘇醒之狀,你也不須愁慮。
好生看著你兒夫,他已是,欠欠伸伸醉漸蘇。細細鳳團茶一盞,好待伊,解醒消喝潤幹枯。北窗習習新涼入,我看來,蚊帳須懸薄薄羅。酒醉之人風易受,少停感冒卻如何?夫人你可陪親母,同在堂中伴保和。不必團團圍臥榻,就是這,讚煌燈火豈宜多?別炬紛紜都撤去,隻點著,紗燈十二亮如何。夫人小姐齊聲說,梁丞相,步出華堂下玉坡。孫氏太君同坐下,兩姨娘,放心也覺展雙蛾。丫鬟仆婦排班站,獻上了,一道春茶浸碧波。景氏夫人呼擺膳,方才是,大家驚得已糊塗。堂中於是排家宴,頃刻間,美肴佳珍列綺羅。親母大人雙對麵,下坐著,柔娘德姐兩姣娥。元郎請往書房去,梁小姐,不肯加餐伴保和。看著他,微吸微呼通七竅;看著他,半開半合動秋波。忽然榻上翻身轉,欠伸吟,口內含糊向裏呼:太後娘娘呀,微臣領宴已沉醉,就此相辭聖駕還。明日趨朝當叩謝,望娘娘,天恩恩準出宮間。保和榻上糊塗語,倒驚得,在坐諸人駭更歡。
啊唷,好了,好了,明堂我兒,保和賢婿,蘇醒了麼?
梁相夫人笑滿腮,太君孫氏大開懷。柔娘德姐都歡喜,一個個,撲近沉香臥榻來。梁氏素華心始放,笑融融,春尖捧住酈三台。換粉麵,貼香腮,燕語鶯聲喚醒來。酈相床中神氣定,慢慢地,一雙俏眼已睜開。心大駭,意渾呆,如醉如癡坐起來。左顧右瞻驚欲絕,思前想後好疑猜。看了看,姣妻嶽母圍床畔,仆婦丫鬟繞榻排。按了按,金襆烏紗前麵叩,貂嬋翠翅半邊歪。理了理,朝袍紫袖都皆皺,玉帶金魚褪下來。登了登,綾襪寬鬆如解帶,朝靴落地似無鞋。魂魄散,胸兒呆,按定前胸問起來。
啊唷,嶽母、母親大人、兩姨娘:
我憶趨朝把假銷,皇太後,要將大士畫圖描。遂於內地清風閣,寫了幅,送子觀音石素綃。畫就已經呈禦覽,太後又,要題詩句並酬勞。三杯酒賜珠簾外,我竟是,地轉天旋宇宙搖。
啊夫人,你知道的:
下官天性愛杯中,平素之間量最弘。一飲百杯毫不醉,賦詩射覆極從容。豈知病後精神減,竟弄得,甜酒三杯力已窮。頭暈眼花迷肺腑,神昏體倦失儀容。寫不完,七古絕句新詩律;出不得,萬戶千門太後宮。龍意朝廷欲放我,老娘娘,留眠暫在水閣中。畫圖一章如何了?以後我,怎樣回歸自院中?
啊,嶽母、母親,這時甚麼時候了?
沉醉糊塗那樣腔,不知道,怎生得出內宮牆?母親嶽母大家等,因甚的,盡皆著急與恓徨?酈相且驚還且問,倒惹得,大家歡笑滿華堂。
呀!你看他被人這般著忙,還不知真個是醉裏夢裏也。
七言八語亂喧嘩,一一從頭告說他。怎麼樣,宿衛將軍來護送;怎麼樣,寶輪車子送還家。怎麼樣,大家震駭聞傳報;怎麼樣,欽命醫官到相衙。直說到,立效奇方吹半夏;直說道,黃金為酬謝醫家。明堂聽罷其中故,隻嚇得,膽顫心驚恨轉加。
啊唷,不好了!我怎麼醉得這般光景?
由著他們擺布來,橫拖豎拽與扛抬。若非聖旨天恩重,這時候,醉死深宮未出來。
啊唷,怪哉!我敢是吃了蒙汗藥也?
一邊驚吒一邊言,立起身來下榻前。兩腳方才登著地,隻覺得,朝靴襪褪已俱寬。更麵色,變容顏,進退伶仃步不前。心內驚疑仍坐下,梁素華,舉舉素手捧茶盞。
啊,老爺,請用一盞解渴清茶。
沉醉初醒口必幹,飲一盞,鳳團細茗解餘醒。光窗修竹新涼好,就在這,小榻沉重且一眠。年少三公微點首,接了茶,擎杯不飲不開言。心忙亂,意憂煎,腹內孤疑有萬端。景氏夫人康太太,看著他,這般光景問連連:
啊,明堂,你心裏覺得怎麼?
敢是身中不甚宜,因而默默少歡愉。茶解渴,應已餓,稀粥拿來可用些。傳諭廚司呈小菜,緩緩地,進些飲食最相宜。明堂相國聞聽說,勉強躬身案畔移。
嶽母、母親,都請用膳,我也沒甚不安。
宮中醉倒致抬歸,請自加餐恕不陪。今日受驚都為我,用了膳,放心安寢在慈幃。兩姨也請園廳去,代我說,晚省難來醉已頹。老父寬懷休記念,倒不須,親臨看我又回來。明堂言訖諸人應,康太太,手拍兒肩笑且推。
啊,明堂我兒,險些把你母親嚇死!
我也真真受了驚,這時候,三魂七魄始安寧。多承親母殷勤意,我實是,晚膳難餐要歇身。就此告辭回內去,明堂你,自家保重在房門。
啊,媳婦,你也驚壞了。
方才哭得好傷心,我也汪汪兩淚垂。今已平安無甚事,可同著,明堂寢息入房幃。太君言訖辭親母,王柳姨娘後麵隨。景氏夫人相送出,梁素華,口稱安置繞廊回。
啊,母親,也請回房罷。
方才驚嚇可康寧?婿已平安母放心。景氏夫人言正是,我也要,回房完歇片時辰。女兒與婿早眠罷,有甚需時來叩門。小姐低聲稱曉得,侍女們,紗燈送去老夫人。這邊正欲回房內,隻看見,康老封君促步臨。攜著元郎回進去,問了聲,明堂安否喜還驚。
啊唷,好呀,你已坐起來了?
方才醉得甚昏迷,此刻公然坐起身。蘇醒轉來還好否?應該要,進些飲食以充饑。老夫驚得神魂喪,隻道是,醉死天生中了砒。豈亦此時身大健,倒不料,病來如箭去似飛。康公喜得哈哈笑,小元郎,跑近前來扯住衣。
啊唷唷,哥哥,你起來麼?
剛才是醉又貪眠,睡得沉沉這等酣。我說哥哥辛苦了,因而竟,抬來抬去睡安然。兒郎言訖明堂笑,緩緩地,立起身來請父安。
爹爹受驚了,請安置罷。
孩兒酒醉已全消,隻覺得,話說心煩口舌焦。一盞清茶如甘露,兒漸覺,精神爽郎快心苗。爹爹請轉園廳去,今日是,又受驚惶又受勞。梁氏素華含著笑,說了聲,公公安枕勿心焦。太翁答應連稱好,就扯著,幼子元郎去路遙。梁氏夫人親送出,早看見,紅燭前邊影迢迢。素華回入華堂去,就吩咐,仆婦丫鬟撤了肴。
啊,婦女們,你等休要伺候,都往兩廂用飯去罷。
我自親身攙老爺,就回房內去安居。你等飯後烹茶進,那些個,酒宴樽壘倒不須。相國夫人吩咐下,真個是,一呼百喚應聲齊。眾人都出華堂去,酈丞相,立起身來把手攜。
夫人呀,了不得也!
今日真真大禍殃,看來是,深宮一醉竟疏防。綾帶散,襪虛裝,靴內何無履一雙?與你快些房內去,看一看,其中緣故此中詳。明堂言訖先移步,梁素華,忙款金蓮走進房。玉手輕輕垂了幔,扣金環,遮遮掩掩閉上窗。避著那,皎然明月來相照;更不消,閃爍紅燭列滿房。轉入紗窗忙坐下,酈丞相,頓然背靠象牙床。夫人親動尖尖手,脫下來,粉底朝靴襪一雙。但見那,錦邊綾襪一拉開,腳帶紛紛散下來。拉盡白綾觀仔細,隻剩下,一雙睡鞋實奇哉。明堂相國親觀見,隻嚇得,魄散魂飛駭更呆。好一似,冷水滿頭澆脊骨;好一似,寒冰千塊抱胸懷。愁脈脈,桃花兩頰全消暈;恨重重,柳葉雙眉慘不開。癡呆呆,一體四肢如土木;渺茫茫,三魂七魄赴泉台。真個是,不生不死渾無二;真個是,如醉如癡亂了懷。疊著腳,錦襪烏靴都撇下;低著頭,明眸秋水不能抬。恨一聲,無言無語情逾急;歎口氣,含怒含愁意轉哀。頃刻間,撩亂千端無可理;頃刻問,纏縈萬緒力難排。心神一動傷心血,櫻口中,幾點鮮血噴出來。急叫夫人擎燭照,梁小姐,又驚又亂又癡呆。隻見那,白綾腳帶散床前,上沾著,滴滴鮮紅一口血。既失繡鞋驚已絕,又觀紅跡更茫然。上前抱住明堂體,小姐你,且把心神安一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