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叔明《東湖驛詩》:“馬蹄侵夕照,鳥語變春聲。”《姚園詩》:“鳥聲歡客至,花事怯春遲。”《豐樂驛詩》:“析懶偏宜客,砧疏不過門。”皆五律之佳者。七言稍弱於二王,然叔明甚不服二王,謂:“此皆秦聲,初閱則驚,細嚼則厭。”趙太史言:“此二語評其文則無辭矣,詩則吾不知也。”較二王詩,次公為長。
張將軍元凱能詩而驕,初為王百穀所拔。其後稍見重有司,即讒媢百穀,謀野集中所稱中山狼是也。其五言詩有“關山悲短笛,兒女憶長安。澗藤棲暝翠,山磬韻春潮。”能洗盡弁氣味。
杜子美《新婚別》雲:“誓欲隨君去,形勢反蒼黃。”《無家別》雲:“存者無消息,死者為塵泥。”又“久行見空巷,日瘦氣慘淒。”杏眇之極,足泣鬼神。
杜詩五言古之佳者,如“夜雨剪春韭,新炊問黃梁。天涯歇滯雨,粳稻臥不翻。夜闌接軟語,落月如金盆。”《苦雨詩》:“群木水光下,萬家雲氣中。”《夢李白詩》:“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送樊判官詩》:“冰雪淨聰明,雷霆走精銳。”《九成宮詩》:“蒼山入百裏,崖斷如杵臼。”《晚登瀼上堂詩》:“春氣晚更生,江流靜猶湧。”《大雲寺詩》:“燈影照無睡,心清聞妙香。梵放時出寺,鍾殘仍設床。”《西枝村詩》:“天寒鳥已歸,月出山更靜。土室延白光,鬆門耿疏影。”《北征詩》:“我行已水濱,我仆猶木末。鴟鳥鳴黃桑,野鼠拱亂穴。”皆足以軼徐庚而掩三謝。
古者名以正體,字以表德。子弟稱其師,子孫稱其祖,皆以字。孔子稱仲尼是也。近世有號,則字多所避,不以加於尊行。至文字間,尤以字為雅,而號為俗。然於從宜從俗之道,終有所未安。近有少年上書王司寇,稱元美先生,司寇拂然口:“若豎子胡以元美我?”徐宗伯笑之,曰:“誰使汝開輕薄之端,為山入紈領袖,而今更惡其稱耶?若我則未有以叔明稱者。”大凡前輩於後生當以孝弟忠信勖勉,不當專以詩文之標舉與會者導之,長其矜伐陵厲。宗伯所謂開輕薄之端,其語未為過也。
《羌村詩》:“崢榮赤雲西,日腳下平地。柴門鳥雀噪,歸客千裏至。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世亂遭飄蕩,生還偶然遂。鄰人滿牆頭,感歎亦歔欷。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此詩情至之語,與唐風“綢繆章三星,在天今夕何夕”之旨相同,相對如夢寐,其思黯然,千載若在目前也。
有摘弇州詩“悲歌碣石虹高下,擊築鹹陽日動搖”,以為奇語。不知此正是弇州之病,近於匠作而遠自然。豈如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王摩詰“雲裏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之穩當耶?近吳明卿《嶽陽樓詩》:“赤甲雲生神女過,黃陵日落帝妃哀。”情思亦佳。
《宋史》稱,程明道平居氣象清越,灑然如在事外。及遇事,則與賤者同起居飲食,能堪人所不堪。嗟乎!惟其能在事外,而後能與人同。天下事,斷非著跡者所能辨也。
程叔子謂,王介甫談道,如說十三級塔上相輪,對望而談,曰:“相輪如此如此,極是分明。某則辛勤攀援而上,雖猶未見相輪,卻實在塔中。”其語直矣,而介甫不怒,蓋生平服其忠信也。嗟乎!今之談道者搏虛說影,指無為有,求其對望而談者,亦鮮矣。
孝弟之極,至於天明地察。孝弟之至也,非堯舜不能盡。今人或以一事一節為孝,而路人視其族屬,善不推,惠不廣者,亦何足以言孝。
台州徐中行居鄉,郡守以八行薦不應。有刺其要名者,中行曰:“人而無行,與禽獸等。吾以八行應,將孰為無行者?吾避名,非要名也。”嗟乎!古人恥獨為君子,況本無行而冒焉為君子者乎?
江州陳氏,長幼七百餘口,少事長,卑事尊,不畜婢仆供使,所以十三世而同居不變。餘鄉兄弟一兩人,亦各分居,各有婢仆。生疑啟釁,皆由於此。且一人而有數十或至百仆者,汰侈如此,俗惡能美?倫惡能悼?
曾子固事繼母甚孝,竭饘粥之養。四弟九妹官學、婚嫁,皆其力。人有所長,獎勵成就如弗及。守福州,舊有園疏錢三四十萬,棄勿取。荊舒當事,勢力能偃舉世之人,從之而不少屈。其人如此,乃評者謂行誼不如政事,政事不如文章,則媢者詞也。
萬曆丁酉四月四日午後雨甚密,山人沈士能歎曰:“是旱征也。”徐別駕光訓問其故,曰:“今日為甲子,不見占書雲:‘夏雨甲子,赤地千裏乎?’”徐曰:“非也。子為水位,雨於甲則水征。赤尺古字通用,言為水沮,則尺地舉足若千裏之艱耳。又五行書甲,遇單日為雄,遇雙日為雌。今雨於四日則為雌甲,其何傷?古人雲:‘老尚誇雌甲,狂寧作散仙。’雌雄之說其來久矣。”沈曰:“何以分雌雄?”曰:“單奇數也,雙偶數也。天地之數貴陽賤陰,陰多變不能信也。”
孔子以敬王二十三年甲辰去魯適衛,自衛適陳,畏於匡,反衛。已去衛,過曹適宋,及鄭至陳。已去陳如衛,去之晉至河而反。至楚敬王三十有六年丁巳,自衛反魯。蓋在外十有四年,而未有稼,宜乎來喪家狗之譏也。
子華子曰:“仲尼天也,其可違物而奠處乎?其可絕物而自營乎?”日月不運宇宙,四方必迷所向,此深得夫子周流列國之心者。當時叔孫、武叔之毀,專以夫子急遇而輕去其鄉。嗟乎!人之肝膽不相照,即仲尼猶莫能自明,況以中才而涉世之末流哉!其取媢取讒也何怪。
東坡守膠西,仕宦十九年矣,而未有家。元豐己未,於吳興被逮下獄。已得赦,安置黃州,寓定惠寺,遷林皋亭。故人馬正卿為請故營地,使躬耕其中,所謂東坡也。明年築雪堂以居。紹聖甲戌安置惠州,寓嘉祐寺。明年遷合江。又明年,得歸善寺後隙地數畝,營白鶴新居。丁醜新居成,又移置昌化。初僦官屋,為有司迫逐,乃買地城南,偃息桄榔林。在儋四年,食芋度日。元符庚辰,赦歸陽羨。有邵民瞻從學,為買一宅,卜菟裘焉,傾橐八十千與之。將卜吉入居,因步月至村落,聞婦人哭甚悲,問之,則售宅主也,焚券還之,不索其價。遂還毗陵,借顧塘橋孫氏居焉,竟卒於此。蓋建中靖國辛巳年七月也。計東坡先後凡任三十二政,未嚐歸蜀,終身無一居,其清曠如此。彼或一二政而遂有脂田甲宅者,賢愚相去不啻霄壤哉!然當時豪貴赫奕,擊鍾鼎食之家,俱已煙消雲滅,而公之清風直道,至今在天壤。有誌者,亦胡能以彼易此!
叔明《麈諧》雲:“子孫亦是眾生,顧戀不可太深,責備不可太重。兄弟原同一體,事親便欲相讓,分財便至相爭。”有感乎其言之也。然兄弟子孫,皆親遺體,果何分別?乃末世有重愛子孫,而深忌兄弟者,何故哉?至科甲顯晦之間,尤為側目,吾不知其何心。自設科以來,進士無限,豈為尤物奇貨,而屑屑若此。知泰伯以天下讓,寧非至德。錢公輔甲科高第,王荊公作其母夫人墓銘不稱,但雲:“子官於朝,豐顯矣。裏巷之士以為太君榮。”公輔意不滿,以書冀改。荊公不可,曰:“文自有意,不能改也。如得甲科,何足為太夫人榮。”一甲科即市井小兒粗知詞賦者皆可得,何足道哉!故銘謂閭巷之士以為榮,明天下有識者不然也。前見徐叔明雲:“王元美為人作傳誌,極力稱譽,如膠庠試最,乃至微細事,而津津數語。此非但漢以前無是,即唐宋人亦無此陋識。”其意相同。乃今宦途之軒甲而輊乙,遂如簡珠之於沙礫,舉刺因之而不公不核,則尤可歎也。
《西溪叢語》載範文正守鄱陽,喜樂,藉一幼女,未幾召還,作詩寄後政雲:“慶朔堂前花自栽,為移官去未曾開。年年憶著成離恨,隻托東風管領來。”到京以胭脂寄其人,題詩雲:“江南有美人,別後常相憶。何以寄相思,贈汝好顏色。”文子悱謂:“範公決無此事,當時小人妒媢者為之,西溪不察而遂筆之也。”大都小人之謗君子,不能以財利汙之,必以聲色汙之。二詩鄙淺,決非公筆。昔李讚皇門徒之傾牛奇章,至代為《周秦紀行》,何論詩也。
柳子厚嘻笑之怒,甚於裂眥,或雲:“當作嘻笑之譏。”今人謗人,或嘻或笑,若有意若無意,乃其恨深而媢之甚者也。若裂眥之罵,出自直發,此之謂怒,豈甚仇哉!譬如風焉,披雲飛石,卷水傾木,而無傷於人之血脈。隙穴之風,毛發不搖,及中肌膚,以為深疾。噫嘻!今之為隙穴風者亦多矣。劉禹錫雲:“駭機一發,浮謗如川。”二子皆身處妒媢之間,故其言有味如此。餘亦有《解忌篇》。
南渡後,秦檜為相十有九年,史彌遠為相二十有六年,皆柄國久,皆封王,皆以功公終,無後患。人曰:“二相主和,不用兵,所全民命至多也。”小說稱史衛、王浩為尉時,至補陀見大士雲:“此文潞公後身,他時作宰相。官家要用兵,切須力諫。”其後浩兩授節鉞,遍曆三公,壽八十九。嚐曰:“吾口不言兵,後必有為宰相者。”彌遠乃其次子,豈果活命報耶?然當紹興三四年間,天下經亂久,將激於憤,士狎於戰,中國兵益精,而張、韓、劉、嶽如熊如羆,金人且方酣昵子女玉帛,氣怠誌驕,高宗君臣不乘將士之鋒,奮而用之,苟安忘恥,以至不可複振,曾謂國有人乎?至隆興以後,虎臣澌盡,國勢益削,計不得不出於彌兵。故談和議於紹興中者,為奸為誤;談恢複於隆興後者,為愚為罔。若檜、彌遠之久相無患,乃天道將亂之時,又胡可以常理論。噫嘻!小人之富貴壽考者亦多矣。詩不雲乎?“民今方殆,視天夢夢。”自古然哉。
昔人雲:“宇宙可臻其極,情性不知其窮。以有涯之身,馳無涯之念,其何異於誇父逐日,愚公移山也。”昔顏靖侯戒子侄仕宦不可過二千石,邴曼容居官不肯過六百石,皆為有見。吾在粵西曾與章孝廉書,雲:“人生於學問事業有餘,於功名富貴不足,不多取精用物於天地,則量不盈,而過可解。因思莊子逍遙榆枋之說,其亦智哉!”我鄉宗伯公見而歎以為名言,大書於壁。餘近者自楚移浙,過吳門旬日,檢橐中裝,僅餘曆年俸金五百鈈,為兒納采十去其五,親黨過吳門告急者複斥其三,又以百金走雲間惠我宗族,而橐枵然罄矣。侍妾服飾,盡質諸子錢家,行裝始備。乃親朋中恩意未偏者,不免嘖有煩言。家六兄杜陵公每相念,以為廉吏安可為,然餘未嚐不自適也。偶讀《顏氏家訓》,惓惓以少欲知足為戒。又雲:“婚姻勿貪勢家,勿貪富家。”心竊服之。無論婚姻,即子孫福澤亦不可強圖,但苟無絕文種,不必科第;苟無損善業,不必富厚。上無求多於天,下無求備於人,何用不臧,何用不適。《中庸》曰:“素富貴行乎富貴。”所謂行乎富貴者,盡我富貴當行之道。如毗主經邦,濟世安民,隨其分量而行之。若富求益富,貴求加貴,此之謂願外,即使如其願,尚且不能自得,而況未必如其願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