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天地掩塵囂(3 / 3)

他靠著牆壁,緩緩滑坐到地麵上,頭倚著牆壁,喃喃道:“阿珠,伍兄,小鬼,對不住了……我真的已經走不動了……”

曾幾何時,他也想要名揚天下,可此刻,他卻希望所有人都能將他遺忘。

太多功名,隻會成為負累。太多恩仇,隻會化作枷鎖。

他看了太多這樣的故事,這樣的人,江景天,駱逸,袁磊行,燕無花……他為他們感到歎惋。

他希望人們將他忘記,如此,他才能夠獲得徹底的自由,他希望天底下再也沒有趙識途此人,如此,他才能夠擺脫軀殼的束縛,去往真正牽掛的地方。

他盯著觸目驚心的火光,卻仿佛看到了湖泊,白雪,飛鳥,他置身炙熱的浪潮,口幹舌燥,卻仿佛品嚐到極寒中喝過的烈酒。他孤身一人,卻仿佛看到了記憶中熟悉的麵容,棱角分明的輪廓,在夕陽中抖動的睫毛,烏黑的眸子,冷峻之下,藏著不易察覺的溫柔。

他所牽掛的地方,從來都不遠。

他所牽掛的人,也一定在那裏等著他。

他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將手探進口袋,將藏在最深處的木雕摸出來。

五根手指還在顫抖,它們已經足夠疲倦,青筋分明地凸著,手上的血粘在木雕上,又被他用袖子拭去。

“我該做的事都已做完,這次我總算可以走了吧。”

他輕聲說完這些,終於揚手將刻有他臉龐的木雕投入火海。

在幹燥的燃燒聲中,他閉上眼睛。

*

死亡並未如期到來。

趙識途已將呼吸放到最緩,任由煙塵灌入鼻子。他也放空了自己的腦袋,什麼都不去想。

但他還是聽到耳畔傳來呼呼的鼓動聲,禦風而來,愈來愈響,仿佛有鳥獸在他的頭頂扇動翅膀。

莫非他的願望已經成真,他已沉入湖水,又被羽毛裹挾著飛往天涯海角。

這個可笑的念頭沒有持續太久,因為他真的感到臉上的灼痛變輕了,撲麵而來的熱浪似乎被某種東西擋住。

他終於睜開眼,他幾乎不敢相信眼中的景象。

他所牽掛的人就在眼前,棱角分明的輪廓在火光中閃爍,烏黑的眸底映著他的模樣。

“阿……情……?”

他的呼吸滯住了,他驚訝於自己竟然還能發出聲音。

上官情已經來到他麵前,在他身邊蹲下,問道:“你有沒有受傷?”

趙識途沒有回答,隻是像傻子一樣楞在原地,他還全然沒有搞清眼前發生的事,怔了一會兒,自嘲地笑道:“我一定又在做夢,或許我就快要死了……”

上官情立刻道:“你不會死。”

他凝著近在咫尺的臉,依然是熟悉的樣子,完好無損,隻除了下顎附近有幾條淺紫色的傷痕,似乎剛剛愈合不久,他的目光炯然,眉心緊鎖,嘴唇嚴肅地抿成一條線,睫毛上麵有光芒跳躍。

如此鮮活而真實的人,怎麼會是夢。

他又深吸了一口氣,而上官情已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的手。

“疼疼疼……”五指剛好碰到手心的傷創麵,他的手臂劇烈一顫,本能地縮回去。

“抱歉。”上官情咬住嘴唇,“忍耐一下。快跟我走,沒時間耽擱了。”

趙識途迷迷糊糊的點頭,嚐試站起身來,可是腿腳也使不出多少力氣,他比自己想象得更虛弱一些,隻能抬起頭,將眉毛擠成一個八字:“你說得倒輕巧……”

上官情沒有作答,忽然湊上前來,與趙識途胸膛相貼,手臂沿著肋側探到身後,將他攬進懷中向上托。

趙識途借力站穩,下巴還墊在上官情的肩上。黑色的布料透著涼氣,大約是被風吹了很久,連這涼意也都清晰可辨。

他貼在對方耳畔問:“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怎麼到達這裏……?”

上官情並未回答,隻是拉著他的胳膊往窗邊移動。

趙識途怔怔地跟上去,抬頭便看到熟悉的背影,寬厚踏實。

這人渾身都沾著風霜的寒意,卻令人感到莫名的溫暖。

他終於確信這人一定是真的,否則又怎會罔顧他的想法,一廂情願,不由分說地剝奪他赴死的權利。

轉眼,他已來到窗邊,清風拂麵,令他的頭腦清醒了一些,他忽然發現窗外懸掛的東西,驚道:“那是什麼?”

方才聽到的鼓動聲便來自此物,那是一隻由皮氈和木架紮出的機括,中間一根凸起的梁骨,兩側是伸展的翼肋,整體呈現長而闊的倒三角形。

上官情終於收回目光,凝著他,鄭重解釋道:“這是藏兵攻城掠池用的機括,叫做‘鷹鳶’,可以禦風載物,在空中滑行,原本用於懸掛火器和兵戈,不過也可以掛人。”

趙識途又去端詳那狀如蒼鷹的風箏,它的兩翼伸展開來,比兩個人的手臂加起來還要更長,雖然皮氈質地厚重,紮出的成品卻顯得輕盈精巧,看起來的確像是一隻人造的大鳥。

他的餘光瞥見遠處的山尖,終於明白了事態:“你用這隻鷹鳶,從對麵的山頂乘風滑行過來?”

上官情點頭道:“是的。”

他又問:“我們現在還要乘它滑行下去?”

上官情道:“隻能如此。”

趙識途凝著他,接著問道:“你確定這大鳥承得住我們兩人的重量?”

上官情沉默了片刻,坦言道:“並不確定。”

趙識途又問:“從這麼高的地方往下跳,你不怕摔死?”

上官情反問道:“你怕不怕?”

趙識途眨了眨眼,笑道:“莫要忘了,我本來就是在求死的。”

上官情原本正專注地凝著他,聽了此話,先是一怔,隨後便舒展眉毛,垂下眼簾,從喉底吐出無奈的輕歎聲,輕輕地搖了搖頭。

那神色,仿佛冰融化成水,水裹挾著冰,叮叮咚咚地流淌起來,發出清脆的聲響,寒冽澄明,卻又飽含溫柔。

趙識途不由得看呆了眼,幾乎是無意識地上前一步,靠至上官情的身畔。

而後,上官情一隻手將他攬在懷裏,另一隻手擎起鷹鳶,縱身跳進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