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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青衣剛剛落地站穩,便被撲了個滿懷。
一個閃電似的影子竄進他懷裏,額頭硬邦邦地撞上他的胸口。
他的心卻一下子軟下來。
他垂下眼,望著懷中的小鬼雜草窩似的頭發,僵了片刻,終於抬起胳膊,將手掌覆上去。
“師弟……”
他揉著駱歡的頭,駱歡竟然沒有像從前一樣迅速跳開,反而用雙臂環住他的腰,使勁往他懷裏鑽,頭埋在他胸前悶聲道:“我趕了好幾天的路,好容易才趕到,就看見上麵忽然燒起來,我以為……”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說不下去,伍青衣柔聲答道:“我沒事的,你放心。”
駱歡不依不饒道:“我不過才離開幾天,你就如此大意,要我怎麼能放心得下?”
伍青衣怔了一下,轉而道:“是我不好,害你擔心了。”
駱歡立刻將他推開,挺直腰板,厲聲道:“我才沒擔心。”邊說邊抬起袖子在臉上抹了一把,將頭扭向一邊,“我隻有你一個師兄,你若是出了什麼事,以後我和誰比試……”
他喃喃地抱怨著,直到視線中有人迎麵走來,這才收斂神色,轉回師兄的方向,鄭重道:“這位便是大將軍了。”
來人已站在伍青衣對麵,身披甲胄,威風凜凜,雙手在胸前抱拳一讓,謙道:“在下吐蕃國親兵統領,受讚普的命令前來協助各位。”
伍青衣見他行的是漢人的禮,便也欠身道:“大將軍遠道而來,一路辛苦了。”
大將軍搖頭道:“並不辛苦,我幾日前便已盤候在附近,這一次能夠抓住達羅瑪與夜叉門勾結沆瀣、欺君謀逆的證據,多虧了各位的幫助。”
親兵的軍士圍在大將軍四周,與前來尋寶的中原武者攀談甚歡,他們手中的火把將夜色照得通明。
明月珠站在火光中,茫然地四下張望,她剛剛才站穩,便覺眼前一黑,眩暈的感覺順著脾胃鑽上頭頂,連呼吸也跟著一並滯住。
她單薄的身子晃了晃,眼看就要跌倒。
若非肩膀被另一個人撐住,她或許已經昏迷過去。
蕭然扶著她的手臂,關切道:“阿珠姑娘,你還好嗎?”
明月珠微微點頭道:“我沒有大礙,隻是方才吸了不少煙塵……”
蕭然沒有多問,隻是默默遞上一隻水袋。她低頭一看,水袋是羊皮縫製,表麵綴有藏式的圖紋,想來是旁人給他的,而他還沒有碰過。
明月珠伸手接過,答道:“多謝。”
清涼的水灌入喉嚨,胸口的悶痛終於平息。
明月珠又在人群中環視,仍舊沒能找到目標。她皺眉道:“趙鏢頭呢?怎麼還沒下來?”
伍青衣也聽見她的聲音,也跟著找了一圈,困惑道:“他應該緊跟著我下來了才是。”
兩人麵麵相覷,一齊往塔的方向望去。袁府的學徒還站在塔下,劫後餘生,還未完全回過神,聽到兩人的疑問,搖頭道:“方才並沒有看到有人下來,伍少俠是最後一個。”
伍青衣駭然色變,忙跑到塔邊,伸手去扯那繩子。
繩結的末端,還係著趙識途慣用的紙扇,垂在空中,竟然沒有半點重量,被輕微扯動,便從塔上滑墜下來,像遊蛇似的,虛虛地盤落在地上。
伍青衣俯下身,拾起另一端的繩頭,隻覺得手心一濕,張開手指,才看到繩麵上沾著斑駁的血跡。
他的聲音顫抖道:“趙鏢頭……莫非在我們下來的時候,他一直用手扯著繩子!”
明月珠緊隨其後,也看到了落下的繩頭和沾在上麵的血,臉色再度變得煞白,手中的水袋砰然摔落。
原來趙識途的運氣並不總是那麼好。
這世上的事從來都很公平,哪裏會有一直走運的人?
他的運氣,從來都是他出生入死換來的,他想救人,便豁出生命去救,從沒有要求過回報。
在牢獄深處,在雪山之巔,這一次是在燃燒的火海中。他總是將一顆心藏在無人處,從來不讓旁人看到。
他是這樣一個澄明、坦蕩的人,為何慘痛的事,總是落在他的肩上。
伍青衣仰起頭,用盡全力呼喊道:“趙鏢頭!!”
駱歡也跑到他身邊,仰頭喊道:“喂!!聽見就快回答!”
穀地中的人,不論藏兵還是漢人,不論男人還是女人,不論大人還是小孩,一起抬起頭,望向塔頂,鍥而不舍地呼喚他。
然而重疊的語聲卻像是投入深穀的石頭,沒有收到半點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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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識途的手心全是血。
十指連心,疼痛化作千萬條蟲豸,火辣辣地往他的身體裏鑽。
一座陳舊的銅像並不能承載太多重量,方才當第三個人順著繩索攀下絕壁的時候,繩頭所係的地方便崩斷了。
朽物總會損毀斷裂,就算是菩薩也無能為力。
不過好在趙識途還有一雙手。
他的運氣並不總是很好,想要成事,總要付出代價。
他用手抓住繩頭,代替外物,忍著粗繩摩擦皮肉的劇痛,目送他的同伴一個個平安逃離火海。
他的辦法的確奏效,隻除了一個問題——當所有人都撤離,隻剩他一個的時候,沒有人會為他持繩。
所以他也沒有辦法脫身。
周遭可燃的物料已經快要燒盡,因而火勢暫時沒有蔓延,不過濃煙已經充滿了整個房間,也充滿了他的脾肺,不出一刻,他就會窒息。
被火撩過的地方傳來撕扯般的痛楚,額頭上不住地冒汗,或許在窒息之前,他會率先死於炙烤,或者幹渴,或者疼痛……
還有一種可能,或許他還能夠在瀕死之前,找到一個足以固定繩結的地方。
即便如此又如何呢?他死裏逃生,罵名得雪,或許可以一朝之間成為拯救武林英雄,天下人或許會感激他的功德,或許會嫉妒他的時運,他試想了諸多情形,發現自己竟然全然不在意。
讚譽如何,嫉恨又如何,他真正在意的人,已經離他而去。
他忽然覺得很累,一不留神,手鬆開了繩結,眼睜睜地麻繩從窗口滑脫,倏地沒了蹤影。
他依稀聽到塔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如浪潮一般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