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君子不可欺(2 / 3)

但他的臉上還是維持著端正的表情,客客氣氣地作了個揖,道:“既然如此,我就不推脫了。”

白小姐從袖底抖出一隻手帕,把金釵裹進去,起身走近幾步,放在他的手心。

趙識途把手帕連同金釵一起揣進懷裏,欠身行了個禮,目送白小姐邁開纖纖細步,施施然地出了門。

直到白小姐的腳步聲消失,他才長籲一口氣,轉向院中,高聲喚道:“你們兩個,也不過來看看?”

*

院中的男女聽到趙識途的喚聲,一個收刀入鞘,一個撂下水壺,慢慢悠悠地晃進屋裏。

趙識途看到兩人沒精打采的模樣,心裏一聲歎息。

別人家的鏢局,多少都有幾個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響當當的大俠坐鎮,接鏢開價的時候,肚子裏才有底氣。而他這鏢局,加上他自己在內,一共隻有三個鏢師,還都是無名小輩,難怪落魄到門可羅雀的地步。

兩人一先一後進了正廳,賞花的女子先開口:“你與美人算是談妥了?”

趙識途點點頭,見對方一臉慵懶,搖頭道:“阿珠,那姓白姑娘好歹也是你的族人,你也不進來打個招呼。”

這女子叫明月珠,多年前也在曾朝鳳樓棲身,不過眼下她穿著素色的裙衫,臉上也無脂粉妝扮,和當時早就判若兩人,她淡淡道:“我早就不做舞姬了,況且西域各處都有粟特人,我哪裏認識得過來。”

趙識途翻白眼:“唉,反正你怎麼都有理,我勸不過你,不勸了便是。”

明月珠滿意的點頭,又問:“你接的這是什麼鏢啊?”

趙識途指向桌上的籃子:“我不知裏麵裝了何物,不過既然押金非同小可,想必鏢物也定是稀世珍寶吧。”

“哦?”明月珠挑眉,剛想追問,旁邊一直沉默不語的男人卻歎了口氣。

趙識途又翻了個白眼:“上官情,你有什麼意見嗎?”

男人對他的挑釁並無反應,既不惱火,也不得意,隻是把眼皮抬起來,暼向籃子,淡淡道:“你自己看看便知。”

話音未落,籃子上的布蓋兀自動了動,向上鼓起一個包,兩層縫隙之間伸出兩隻灰棕色的三角耳朵。

“這……竟是活物?”趙識途難以置信地問。

“不僅是活物,還在哼哧哼哧喘氣呢。”明月珠道,一把扯開了布蓋。

在趙識途愕然的視線中,一隻皮包骨頭的老狗從籃子裏探出頭來。

*

敦煌城以東,二十裏開外。

一輛車頂著日頭,吱吱悠悠地在山路上前行。

日頭正盛,曬得草木直打蔫,路上行人很少,山道蜿蜒曲折,前不見首後不見尾,隻有連綿的山丘,光禿禿的岩壁,每一座看起來都差不多模樣。

好在趙識途認得它們之間的區別,在這件事上他並未打誑,他識途認路的本事的確是一等一的。

於是,他當仁不讓地坐在鏢車前趕馬,身後的車輿裏坐著兩名鏢師,狗的竹籃就放在他們中間。

明月珠的身上並無寶珠,上官情的臉上也沒有感情。

趙識途把韁繩扯在手裏,百無聊賴地纏上手指,又鬆開,幾次三番之後,終於窮極無聊,開口問道:“你們說,這狗今年有多大了?”

“誰知道呢,”明月珠隨口答道,“如此老態龍鍾的狗,白送給我我都不要,這趟鏢,我不信會有人來劫。”

她的話自有道理,狗本是討人喜愛的寵物,可惜車裏的這一隻已經太老了,被日頭曬得打不起精神,胡須下垂,眼珠渾濁,舌頭伸得很長,不住地喘氣,每喘一陣子就要停一會兒,好像一隻破了洞的風箱。

趙識途笑道:“這樣便也省去了保護它的麻煩,不是正好嗎,我想你也不願在大熱天裏與人動武,平白惹一身汗。”

“趙鏢頭可真懂我,”明月珠輕笑道,“比起打打殺殺,我寧願坐在車裏乘涼。”

江湖中不乏盛氣淩人、處處爭先的女俠客,顯然明月珠並非其中之一,她隻是個懶人而已。

一般人的懶,最多隻是不願勞動,不願幹活,在旁人的事情上犯犯懶,可明月珠的懶卻更上一層樓,對自己也一視同仁,別說打打殺殺,她平日裏連脂粉都懶得擦,連衣裙都懶得買,平白浪費了美人的胚子。你說她也沒用,因為她甚至懶得跟你爭論。

明月珠斜倚在車坐上,懶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纖長的手指,在老狗背後幹枯的皮毛上捋了捋。

但她很快便挪開手,露出嫌棄的表情,皺眉道:“它實在應該洗個澡了。”

趙識途笑道:“你的意思是它比你都懶麼?”

明月珠斂去笑意:“我雖然懶,卻是愛幹淨的,趙鏢頭可不要信口胡言,憑空誣蔑良家女子,若是流言傳出去,對你的名聲恐怕不太好吧。”

“咳咳,我玩笑而已……”趙識途知趣地換了個話題,“它喘個不停,難道是因為想洗澡?”

明月珠搖頭道:“不是,它喘隻是因為它餓了,再老的狗也會餓的,白小姐把它交給你的時候,沒有給你飼喂它的食物麼。”

趙識途誠實道:“沒有。”

明月珠歎了一口氣:“一個富貴體麵的舞姬,卻把一隻又老又醜的狗養在身邊,久而久之,定要被人說三道四,難怪要將它送走。”

“別這麼說,白小姐畢竟是我們的客人。”趙識途一邊搭話,一邊回頭往籃子裏暼去,見那老狗縮成一團,瘦得皮包骨頭,五官擠在麵部中央,渾濁的眼珠裏仿佛要淌出淚來。不禁心軟道:“這樣吧,把我的幹糧分出一些,喂給它吃。”

明月珠看了一眼天邊愈向西斜的太陽,道:“我們隻買了三隻包子,再多一隻也沒有了,人尚且吃不飽,哪裏還有給狗的份兒。”

趙識途道:“可它畢竟是我們的客人,一個鏢局若是讓客人挨餓,才要貽笑大方。我們這些開鏢局的,名聲是立足江湖之本,萬萬不能搞砸了。”

明月珠嗤之以鼻。

趙識途又道:“沒關係,我此刻並不餓。”

剛說完,他的肚子便響了一聲,在這荒涼的山間,響得分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