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與藍天碧海永處(3 / 3)

蕭紅陷入了深度昏迷,醫生向端木蕻良表示要準備後事了。

蕭紅仰臉躺著,臉色慘白,合著眼睛,頭發披散地垂在枕後,但牙齒還有光澤,嘴唇還紅,後來逐漸轉黃,臉色也逐漸灰暗,喉頭刀口處有泡沫湧出。

上午10點鍾,蕭紅這位一生逃亡、抗爭的傑出女作家,拚盡生命的全部熱力與才華,完成了文學的燦爛綻放之後,滿懷遺憾地告別了她無比留戀的世界,享年隻有31歲。

她非死於肺病,實際肺已經結疤,驗痰無菌。

“落花無語對蕭紅”,這是端木在蕭紅病重期間的悵然之作。他身心疲憊以及傷心欲絕。還沒有撤退的朋友同事,聽到蕭紅去世的消息,紛紛冒險趕來做最後的告別。張學良的弟弟張學銘、原東北軍師長張廷樞,還有《時代批評》的同事都來了,湊了奠儀送給蕭紅。張廷樞惋惜地說:“花了許多人力物力,竟沒能救活蕭紅……”

當時的形勢下,香港市民驚恐不安,人死了無力埋葬就扔在街頭。加上中流彈和饑餓、生病的無名路倒,一片淒慘景象。日軍占領當局每天派人到街道和醫療站去收屍,搬上屍車運去埋葬,西盤營高街陶淑運動場成了堆放屍體的萬人坑。這些屍體不穿衣服、不分男女,屍枕相籍,慘不忍睹。端木把朋友和同事送給蕭紅的奠儀藏在貼身的襯衣裏,忍著巨大的悲痛,下決心盡最大的努力,讓蕭紅有尊嚴地離世。他請一位攝影師為蕭紅拍了遺容,又剪了一縷蕭紅的頭發,小心地收藏起來。第二天一早,他守在蕭紅的遺體旁邊,等待與前來收屍的人交涉。那天來收屍的恰巧是占領軍的香港政府衛生督察馬超楝,專門負責港島地區的屍體和埋殮等事務。他帶著工人和車輛來到聖士提反女校,端木上前說明了自己的身份,請他協助安葬蕭紅。馬超楝也是個文人,而且是蕭紅和端木蕻良作品的愛好者,淪陷以後,迫於生計才謀了這份差事。他答應了端木蕻良的請求,用醫院的白氈包裹了蕭紅的遺體,放在屍車的特別車廂裏運走。他又指點端木蕻良如何向當局有關部門交涉火化的手續。端木蕻良通過小椋,到日軍占領當局辦出了死亡證、火葬證和骨灰認領證。辦事的人也是個文人,會英語,端木蕻良用英文和他交談,他立即客氣多了。他問骨灰埋葬在哪裏,端木蕻良用英文說淺水灣。他可能剛來不久,不知道淺水灣是著名風景區,根本不允許埋人,竟然答應了,簽署了許可證,這對端木蕻良是一個難得的安慰,可以實現蕭紅麵對大海的遺願。

香港當時有兩個火化場,一個是給市民用的,管理混亂,需排長隊等待,而且是混體火化。還有一個在東區跑馬地的背後,是日本人專用的,單爐火化。1月24日,馬超楝安排蕭紅的遺體在日本人專用的火葬場單體火化。端木給印度籍的司爐工遞上小費,他比較精心地燒殮了蕭紅的遺體。當時死亡的人很多,不使上錢,燒殮時間短,火化後的骨灰都塞不進骨灰盒。當端木蕻良去取骨灰的時候,那個工人說:“燒得很好,靈魂可以上天了。”聽到這樣的話,端木蕻良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了。當時,連骨灰盒也供不應求,他隻好敲開一家古董店,在老板詫異的眼神中,買了一大一小兩個素色的古董罐子,把骨灰分放在兩個罐子裏,他要履行對蕭紅的諾言,一個埋在大海邊,另一個想試著帶走,這樣,至少在戰後能夠保住蕭紅的一部分骨灰。過了兩天,端木去火化場領取蕭紅骨灰,分別裝在兩個罐子裏。

為了甩掉日本記者小椋的糾纏,端木蕻良應香港大學中文係主任馬鑒(馬季明)邀請,帶著骨灰罐住到他的家裏。中國人是講忌諱的,帶著骨灰瓶住到別人家是犯忌的。而如柳亞子所言,馬鑒“深諳儒佛道學”,所以並不介意,他為端木安排了一間向陽的房間休息。實際上,端木蕻良已經上了日軍的黑名單,日後,他們曾找到戴望舒出示黑名單,點著端木蕻良的名字追問下落。

戰前著名的海濱浴場淺水灣,此時已經被日軍封鎖成為無人區。端木蕻良抱著蕭紅的骨灰罐,在駱賓基的陪同下,步行幾個小時,穿越丘陵山路,鑽過鐵絲網,一路尋找合適的地點。走到麗都酒店花園,離著不遠,就是幾天前加拿大海軍陸戰隊登陸地點,失敗後遺留下了無數屍體,血腥氣撲鼻。他看中一個麵向大海的小花壇,四周是水泥砌起大塊石頭的圍圈,既牢固又不至於被雨水衝擊,位置也突出,便於將來尋找辨認。他用手指扒開石頭,在土中挖出一個坑,把蕭紅的骨灰罐放進去,封好土之後,又搬來不少石頭壘砌墳包,把帶來的木牌插在上麵,用石頭壓緊,木排上有他親筆寫下的“蕭紅之墓”。

端木回到馬鑒家已經月上中天,但是他盡管疲勞悲傷,卻無法休息。考慮到逃離香港的路途險惡,前程莫測,帶著蕭紅的骨灰,鬧不好就會隨便埋在什麼地方,或者路上丟棄了,不如埋在一個準確的地方保險。第二天的傍晚,他抱著另一個骨灰罐,在一位香港大學學生的陪同下,悄悄來到了聖士提反女校。他送蕭紅到臨時醫療站的時候,就留意了女校的地理環境。女校後山林木茂密,他選擇了東北方向的山坡,在一棵不太大的樹下,讓那個學生用鐵鍁挖土,端木蕻良覺得坑淺,又用手四下裏深掏了一陣,把骨灰罐放了進去。封好土之後,避免被人發現,又蓋上了草皮。但是,這個墓一直未被發現,所以就成為蕭紅生活史上的最後一個謎。

蕭紅這個沒有家園的孩子,流離了半生,終於帶著她濃濃的鄉愁,安睡在大地之母的懷抱中。

據說蕭紅在臨死之前還說過:“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卻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從少女時代為求學、婚姻與家庭鬥爭,到戰爭爆發之後一路奔逃,為生存而奮鬥,為情感而掙紮,為疾病而痛苦……她受盡了折磨,卻用血書寫了近百萬灼熱的文字,彙入民族解放的偉大抗爭行列,從“五四”的啟蒙立場到“向著人類的愚昧”,始終都以獨立的姿態行走在曆史的斷穀中。她以一己病弱的血肉之軀,承擔了女性、民族,乃至人類的所有苦難。

這個從黑土地上走出來的優秀作家——呼蘭河的女兒,將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