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端木蕻良將蕭紅托付給請的一位荷蘭籍女特護,就出來找車。但車全被日軍征用了,他正一籌莫展,忽然聽到路邊有用英語說話的聲音,說話的人是一個戴著朝日新聞社紅臂章的年輕人。端木蕻良想,日本也有反戰分子,應該有些人道主義的精神,便硬著頭皮上前用英語自我介紹:“我是端木蕻良,我的妻子是蕭紅,她病得很重,我需要車子送她去瑪麗醫院,不知你們能不能幫助我?”他們聽到這兩個名字,露出驚訝的表情,立即表示願意提供幫助,便讓端木蕻良隨他們到辦公室。其中的一個人還將他的名字告訴端木蕻良,叫“小椋”。在那裏,端木還遇到了英國在華的左翼人士邱茉莉女士。她是個中國通,很早就投身援助中國革命的事業,1939年到香港,與港英當局的新聞情報部門很熟。她和薩空了來往密切,曾協助他們籌辦一份抗戰刊物。香港淪陷以後,她向薩空了透露,要到瑪麗醫院掩藏身份。端木蕻良和她相識,但沒有什麼交往。後來,她曾一度被囚禁在日軍的集中營,自己設法跑了出來。小椋為他調出一部車,幫助端木蕻良把蕭紅送到瑪麗醫院。因為蕭紅不久前是這裏的病人,賬還沒有結,又是朝日新聞社的車送去的,所以很順利地住進去了。車進瑪麗醫院門口的時候,在院門右側的窗口,蕭紅向伏在窗口問詢的年輕病婦,表示問候的微笑,那就是曾經和她共在騎樓度夏的女工。下午2時,在手術室換了喉口的呼吸管。夜晚,蕭紅在6樓的病室裏平靜地躺著,蓋了院方的白羊毛毯。
19日夜12時,蕭紅見守護在一旁的駱賓基醒來,眼睛即現出:“你睡得好麼”的關切神情,又微微笑著,用手勢要筆。她在拍紙簿上寫道:“我將與藍天碧水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寫最初幾個字的時候,駱賓基曾說:“你不要這樣想,為什麼……”蕭紅揮手示意不要阻攔她的思路。她又寫道:“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並擲筆微笑。3時示意吃藥,並吃蘋果半個。這時候,她由喉口銅管呼吸,聲帶無力發音,然而神色很怡然。她向駱賓基要紙寫道:“這是你最後和我吃的半個蘋果了!”蕭紅喉頭的痰更多了。端木幾乎不停地為她吸痰,否則就會窒息。夜裏,蕭紅有些昏迷,大小便都不會喊端木了。第二天清晨,端木為她倒便盆回來,忽然覺得蕭紅比夜裏好了,清醒了。她要端木拿紙筆來,在紙上寫道:“我活不長了,我死後要葬在魯迅先生墓旁。現在辦不到,將來要為我辦,現在我死了,你要把我埋在大海邊,我要麵向大海,要用白毯子包著我……”端木強忍著淚水安慰她說:“你不會死的,等你病好了,我們一起回內地去,我們還有好多東西要寫呢……”日本記者小椋也到醫院來看過蕭紅與端木蕻良。端木蕻良抱怨都是養和醫院開刀開壞了,否則不會這樣嚴重。小椋說:“不開刀,蕭紅女士也活不長了。”端木蕻良覺得怎麼也能夠維持幾年,認為小椋那樣說就是為了減輕日本侵華的戰爭罪惡。盡管小椋給了他很多幫助,一想到他是日本人,端木就生出戒心。
1月21日早晨,蕭紅和端木與駱賓基談話,她的臉色紅潤,樣子很愉快,而且吃了半個牛肉罐頭。這是回光返照,蕭紅用生命最後的熱力和駱賓基交談。她說:“我完全好了似的,從來沒有吃得這樣多。駱賓基,坐下來抽支煙吧!沒有火麼?”駱賓基說不想抽煙,實際上確實是沒有火。蕭紅說:“我給你想法。”駱賓基說:“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你養你的病好啦!”蕭紅說:“等一會兒,護士就來了。”她按了一下床頭上的電鈴。駱賓基說:“你知道整個醫院都沒有人了。”他為找盒火柴,曾去廚房、樓上、樓下到處走過。
駱賓基走出瑪麗醫院的大門,想在附近的鄉村或是公路上碰到小攤什麼的,買一盒火柴,逐漸走到了香港市區。他想,從戰爭開始,就沒有回九龍去過,現在日本軍占領已經26天了,他為什麼不借這個機會到九龍去一趟?醫院裏有端木在,而且蕭紅今天又很好。他惦記著自己的小說稿子,那是他在桐油燈下,耗費了兩年的時間寫出來的。他排入了尖沙嘴渡口的購票隊伍,直到12時,才上了船。香港到九龍每隔20分鍾就有一班船,然而駱賓基沒有想到,去九龍仍需要排長隊,而且,7點渡輪就停止了。他站在隊尾,而仍然陸續有些人接著排,終於都先後被日本兵驅散了。駱賓基於1月22日回到香港,手裏捧著一大盒麵包和罐頭,走到瑪麗醫院,大門已掛上“大日本陸軍戰地醫院”的牌子,日本哨兵用刺刀截住他,被無理地搜索。駱賓基問:“這裏的病人到哪裏去了?”然而哨兵沒有理他,退了回去,他也就捧著盒子,跟在他身後,走進醫院。6樓的病室完全空了。床上、牆上一個紙條也沒有留。
1月22日一早,日軍突然闖進瑪麗醫院,宣布軍管,所有病人一律被趕出門外。到了早晨3時蕭紅就昏過去了,瑪麗醫院的人員幫助端木把蕭紅送到了法國醫院,法籍的老主治醫生態度很好,但是醫院連消炎藥也沒有,隻能用鹽水消毒。藥品是第一軍需品,已經全被管製了,市麵上的藥店也無藥供應,連孩子發高燒都隻能大量喝開水。很快,法國醫院也被軍管了,法國醫生把蕭紅接到聖士提反女校,那裏有他設立的一個臨時救護站,除了殘損的桌椅和硬冷的鐵床,沒有基本的醫療條件。午前九時,端木偕同駱賓基到了紅十字會臨時設立的聖士提反臨時醫院。
蕭紅一會兒清醒,一會迷糊,已經完全不能出聲了,喉頭膿腫的部分湧出帶顏色的白沫。端木不停地給她吸痰,陷入絕望的無奈中。蕭紅大概清楚自己的處境,像端木示意要紙筆,寫下“魯迅”、“大海”幾個字。端木心痛不已,在紙上寫“你不會死的,我們一定會救治你的。”蕭紅搖了搖頭,又陷入了昏迷。端木蕻良問那個法國老醫生,蕭紅還有希望嗎?他說,在這個情況下,我很難說這個話,假使在正常的情況下,她是有希望的,我可以保證這一點,現在這個情況,隻能維持現狀。我盡量把現有的好藥都拿出來了,使出了我最大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