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鸚鵡洲不是入土為安之地(6)
六 步爺爺後塵重返鸚鵡洲
張家茶館從鹹豐三年關門後,到了光緒二十四年,正好是四十五年。可是今天的張家茶館早已是殘垣斷壁,雜草叢生,室內所有板壁被掏空,留下屋架早已腐朽不堪,搖搖欲墜,隨時都會倒塌。當年張老大離開鸚鵡洲之前曾拜托曾東苟幫忙照管,可是張老大一去四十多年不打照麵,曾東苟雖說沒替張老大保住房屋完好,但替張老大保住了宅基,也總算說得過去。
漢陽知府視察鸚鵡洲,看見張家這棟破爛不堪的房子杵在街麵上,認為有煞風景,便命令衙役將其搗毀,將房基收歸官府。曾東苟受朋友所托,豈可失信,拖著一把老骨頭阻止其強拆,而反被漢陽知府誤認為想霸占他人之房產,當即命令衙役將曾東苟拘捕。要不是街坊鄰居出麵擔保,曾東苟至少要在大牢裏吃上一段日子的牢飯。
曾東苟為此大為惱火,立即派夥計去孝感鄉下找張老大。派去夥計回來說張老大在兩年前翹辮子了,現在由他兒子接管家產。他兒子說家裏有許多事需要處理,無暇過問鸚鵡洲房子,等來年再說。可是到了開年還是未見張老大的兒子來鸚鵡洲。於是就這樣一晃,又是五年。如今曾東苟也老了,據說抽上了鴉片,幫張家照看房子之事再無力過問,最後張家房屋被拆得精光。
忽然有一天,曾家巷碼頭上停靠了兩條大船,船上裝滿青磚黑瓦與木料。隻見一個年輕人和年長者下船,朝馬家洞楊泗會公所走去。
如今的楊泗會已不是符德雄負責了,腳班們的生活比符德雄在位時要艱難得多,不僅收入減少,而且製定的規矩也比以前多了,如,“凡是在鸚鵡洲的腳班一律要加入楊泗會,入會要經正式鋪保,繳一至二兩銀子,設茶四席,請負責楊泗會的專職人員到場共同許可,領取會牌,方允許工作。腳班們上繳會費按人頭每月一兩銀子,由會首保存......每年農曆六月六日要給楊泗將軍過生日,分幫分段舉行,張燈結彩,設座清唱,大擺酒席......”
楊泗會將這些章程刻在一塊高六尺,寬三尺的石碑上,立在公所門前,以示“人人遵守,萬古不朽”。其實,這些規定說到底無非是想多從腳班們身上刮點油罷了。
二人進到楊泗會公所大廳,迎麵便是一尊手舉月牙斧,作斬蛟龍姿態的楊泗將軍神像。鸚鵡洲人對當年楊泗會人修建的楊泗廟至今還感到疑惑,尤其是洲上的湖南人,楊泗本是水神,何時立地成佛了呢?他們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們以後給楊泗將軍過生日,仍然選用以前衣著白袍,手舉月牙斧的神像。
二人向一專職負責人說明來意。負責人說,“先看貨,算出力資費,才能給你們派腳班。”
負責人隨二人來到曾家巷碼頭,看了貨,大致估算了一下,報價很高。年輕人說:“要價如此之高,我們不如自己卸貨。”
對方說:“我念你們初來咋到,不懂規矩,還是先向二位提醒一下,鸚鵡洲所有碼頭上的搬搬運運,裝裝卸卸都歸楊泗會管,你們千萬不要亂來,否則我們將按楊泗會碼頭管理之規章責罰!”
年長者說:“你們如此這樣,未免有點霸道了吧?”
負責人嘿嘿一笑,“你還莫說,這規章製度還真定得有點霸道!你們不信去瞄瞄公所門前的那塊大石碑,上麵清清楚楚的刻著漢陽知縣的命令和大印,是官府霸道,你要我如何?”
二人頓時啞然,麵麵相覷。
負責人說“你們好商量吧,商量好了就到公所裏把力資費交上。”臨走時,還再三告誡他們不要亂來,免得為此事撕破了臉而傷了和氣。
年輕人緊繃臉,瞪著負責人遠去的背影“呸”了一口,掉頭又衝著年長者吼道,“杵著像根木頭似的,去把銀子交了唦!”
年長者去了不到一刻鍾,領來二十名腳班。可是腳班們隻把船上的貨物卸在碼頭上,不願運往張家茶館舊宅,說是楊泗會出的價是卸貨的價錢。任憑年長者怎麼乞求,腳班們就是不聽。年長者氣得簡直發瘋了,旋即又去了馬埠公所。不一會兒那個負責的人來到了碼頭,見了腳班們就破口大罵,“你們他娘的還真反了?老子跟你們這些王八蛋明說了,給的這個價,就包了卸貨和搬運,你們想幹就幹,不幹給老子立馬滾蛋!”
腳班們沒有一個敢頂撞。挨了一頓臭罵後,還是乖乖地把人分成兩班,一班人負責卸貨,另一班人把貨物運到張家茶館舊宅。
負責人得意地對長者說:“這些王八蛋們都是他娘的屬算盤子的,撥一下,動一下,一天不罵就上房揭瓦!您老盯著點,有誰作怪,跟我講,看我怎麼收拾他們!”
年輕人陰沉著臉一直站不遠處在觀望,見負責人離去,他也離去了。大約到了吃中飯時,年輕人又出現在碼頭上。這回年輕人對年長者態度不像先前那凶巴巴了,而是謙和地叫“甘祥叔”。
年長者聽到,馬上跑到年輕人身旁問:“少爺有何事?”
年輕人說:“您去跟腳班們說,我請他們吃飯,等一哈你把他們帶到鸚鵡酒樓,我在哪裏恭候。”
“我們不是已付過銀子了嗎?為何又請他們吃飯?”
年輕人一笑,“聽他們說話的口音都是湖北人,將來我們在鸚鵡洲做生意,還得仰仗這幫老鄉幫我們抬莊!”
甘祥一笑,去了。年輕人隨後去了鸚鵡酒樓。
鸚鵡酒樓大廳,年輕人在靠近窗戶邊訂了兩桌酒菜。卸貨的腳班在甘祥的帶領下走進鸚鵡酒樓,年輕人起身招呼他們過來入坐。腳班們向年輕人行禮問好,但都不好意思坐。
“大家不要講客氣,都坐吧。”年輕人自我介紹,“敝人叫張望榮,就是當年在鸚鵡洲開茶館的張老大的孫子。今天請大家吃飯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與大家認識認識,交個朋友,為敝人日後在鸚鵡洲混飯吃,靠諸位幫忙打圓場,捧個人場。”
張望榮舉杯向腳班們敬酒。腳班們趕緊起身向張望榮回敬。
張望榮問:“聽口音諸位是湖北人?”
腳班們點頭。張望榮說:“我作為你們同鄉,實在替你們感到抱屈!剛才那湖南囉子把你們罵得狗血淋頭?為何不回敬?”
腳班中一位年長的說:“張少爺有所不知,如今的楊泗會與德雄大哥掌管時大不相同了,楊泗會每年由鸚鵡洲的五府會首老爺輪流坐莊,這是官府訂的,還製定了許多規章製度,如果我們不聽他們的,在鸚鵡洲莫想找到飯吃!”
“難道你們就這樣甘願忍受?我聽說湖北人在楊泗會的也不少,為何就不紮起把來與他們鬥呢?”
“怎麼鬥?這鸚鵡洲上上下下都是五府十八幫的碼頭,除非你不想在鸚鵡洲幹了。”
“媽的,還真一手遮天了!”張望榮罵道:“諸位不要怕,等老子站穩了腳,非把這個規矩翻過來不可!”
年長的舉杯說:“那以後就全仗張少爺給我們撐腰了。”年長的對其他腳班說;“你們還不快給張少爺敬酒。聽著,以後有了張少爺給我們撐腰,大家把腰杆子撐直點!”
眾腳班起身再次向張望榮敬酒。張望榮說:“大家先忍耐著,回去也與其他湖北老鄉通個氣,不出半年,我保證你們在鸚鵡洲誰也不敢再騎在你們頭上拉屎拉尿了!”
張望榮還真有當年張老大“遇事不公,拔刀相助”之俠氣,此俠氣當然是張老大一手培植。張老大從小對孫子寵愛有加,因而就造就了張望榮氣盛好鬥之性格。再加上平時常給他講鸚鵡洲搶生意,打碼頭之往事,致使張望榮從小就立下誓言,一定要殺回鸚鵡洲,完成爺爺未了心願,
張望榮十八歲那年就想來鸚鵡洲闖蕩,若不是他父親加以阻攔,強迫他完成縣學,也許他早已躋身於鸚鵡洲竹木商行列。
其實張望榮在去年就開始頻繁進出鸚鵡洲了,而且許多準備工作都已做在了前麵,譬如說他通過他爺爺生前好友陳孝德,幫忙打通漢陽知縣,買下舊宅後幾十畝荒地。另外,他還托曾子旭幫忙在漢口幫他訂購建房屋的磚瓦材料......,當然,以上所作這些都是在悄悄地進行,並未引起人們注意罷了。
張望榮把蓋房子的事交給管家甘祥負責打理,他這幾天幾乎天天去漢口,找曾子旭商談想把曾家巷碼頭盤下來。據說曾子旭以這是他哥哥創下基業,他不能做對不起他哥哥的事為由,而一直未鬆口。
張望榮心裏很不快,但仍不死心。於是他決定直接去找曾東苟,可是他又擔心如今曾東苟老了,已不管事,不知能否當這家。
曾子旭這幾年和英國商人韋伯合夥做生意,配合得十分默契,而且兩人都很聰明,相互尊重,禮貌相待。但說他們是朋友,又不盡然。若以韋伯與曾子旭在一次交談中,而各自引用本國名人之言來確立兩人之間的關係,那就不得不令人深思了。
韋伯引用的是他們國家比孔斯菲爾德勳爵的格言:“人與人之間沒有永恒的朋友,也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
曾子旭細品味,覺得說得有些道理。於是他引用了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爭座位帖》中一句名言回敬對方:“作事惟思利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