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剛入睡不久,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所驚醒。秀姑披上衣服走出房門,這時李臘梅已將門打開,隻見海龍卡闖了進來。陳孝林也走出房門。海龍卡見了陳孝林,哽咽地說:“我......我......我內弟被王牛牯殺死了,”
陳孝林一怔,驚呼:“怎麼會出這等事?”並瞪大眼睛半晌望著海龍卡。
秀姑趕緊把海龍卡扶到椅子上坐下。海龍卡接著說:“我內弟是十多天前被害,臨死前蘸著血寫了個‘古’字,道明自己是被王牛牯所害,我們已將王牛牯抓起來,現在正關在錦屏鄉縣丞署牢房......”
海龍卡突然額頭直冒虛汗,臉色煞白,幾乎要暈倒。陳孝林知道他這是因為饑餓而導致虛脫,趕緊要秀姑給他衝了一碗紅糖水,又吩咐李臘梅馬上去廚房給他煮麵條。
海龍卡咕嚕咕嚕地喝下糖水,稍一會兒,精神有所好轉,一苦笑說:“趕了一天一夜的路,沒顧得上吃飯,讓你們見笑了。”
“看你說的,一家人還說兩家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陳孝林問,“你打算怎麼把這事告訴你嶽父母?”
海龍卡說:“我本來打算直接去我嶽父家,後來見已是半夜了,我怕引起他們猜疑,我隻好先在你們家歇歇腳,等天亮了再去見我嶽父。我和我阿爹商量好了,就以我阿爹做七十大壽為由,把他們全家接到我們寨子再作打算。”
陳孝林歎息說:“白發人送黑發人,此事放在誰身上都難以承受!更何況是六十大幾的人了,不知他老人家受不受得如此重大打擊,你們一定要做好準備,隨時防止意外發生。”
秀姑勸海龍卡去睡一會兒。海龍卡苦笑道:“說老實話,自從出了事我還真的沒睡一次安穩覺了,那裏睡得著啊!”他要陳孝林他們去睡,說,“我就坐在椅子上咪一下。”
陳孝林要秀姑和臘梅去睡覺,說他來陪海龍卡。海龍卡向陳孝林介紹他內弟被害情況,當提到他內弟是被凶手一刀刺破心髒而死,陳孝林心裏一震,猛然想起他剛才做的噩夢。他在心裏問,“世上果真有這等巧事?,
陳孝林趕緊問海龍卡“孫少爺臨死前真寫了一個‘古’字?”。
海龍卡說:“那還有假!就在他身邊,我們用油布蓋著,直到今天還保存。”
陳孝林思索一下說:“我看殺害孫少爺未必是王牛牯,很可能是其他人。”
“你是說不是王牛牯!那其他人又是誰呢?”海龍卡疑惑地看著陳孝林。
“這隻是我的猜測。”陳孝林用手指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到,“你看,這個‘古’字,如果在右邊加一個‘月’字,是個‘胡’字。你想想,孫少爺在咽氣前如果認為凶手是王牛牯,一定會寫‘:牜’或是‘牛’字,這不更簡單明了嗎?他為什麼偏偏寫‘古’字呢?我分析這個殺死孫少爺的凶手很有可能姓胡。因此孫少爺還沒來得及寫完‘胡’字就咽氣了。”
“聽你這麼一說,我內弟之死是被一個姓胡的人所害?我們那裏姓胡的也不少,要查出誰是凶手,如大海撈針!”
“你先不要這些。”陳孝林說,“眼前當務之急應該把精力放在怎麼使你的嶽父母闖過喪子這道關,等料理完你內弟的後事,我們在作詳細排查。”
兩人聊著聊著,不知不覺天亮了。海龍卡去了嶽父家,陳孝林卻去了下寶幫碼頭。陳孝林此去的目的就是確認胡宜迪是否在幫裏。他以欠債為由,上湖宜迪家討要,得到證實,湖宜迪於十天前就回了湖南新化老家。陳孝林在回鸚鵡洲的途中決定隨孫家人一起去黔東清水江,查明胡宜迪到底是回新化,還是去了黔東。
陳孝林在心裏暗暗發誓,如果一旦確認殺害孫文昊的凶手是胡宜迪,他絕不手軟,定將他的腦袋割下來祭奠死者。
海龍卡休息了一天,第二天大一早,雇了一條船將嶽父母全家及父親周季林一同送往漢口輪船碼頭,乘怡和公司開往常德的小火輪。陳孝林也跟著一同去了。一路上,他和海龍卡處處小心翼翼,生怕走露風聲,並想方設法逗孫家人開心。
小火輪經過兩天航行,於第三天清早到達常德。接著他們改乘馬車,兩天後抵達黔陽,然後乘木船,沿清水江逆水而上,不幾日抵達三江鎮。怕節外生枝,海龍卡馬上雇幾個滑竿,把嶽父母連同父親等人一同送往聞卡苗寨。
人生不幸之事林林種種,莫過於幼年喪母,老年喪子,然而這兩樣都被孫敬賢所占有。盡管聞卡苗寨的人把孫文昊的喪事安排很得體,把他的遺容整理得十分安詳,然而麵對突兀而來的喪子噩耗,仍然使孫敬賢夫婦招架不住。孫敬賢的夫人和兒媳都哭得昏厥過去,幸好聞卡苗寨的人早有防備,經過一番及時施救,總算使兩位女人緩過氣來。孫敬賢雖說沒有像老伴那樣嚎啕大哭,但還是止不住老淚縱橫。他坐在兒子遺體旁,久久凝視著兒子的遺容。往事浮想連篇,然而使他感到最後悔的是不該逼兒子走他的經商之路。如果當年他滿足了兒子讀書的願望,也許他已中得秀才舉人,也不至於丟了性命。孫敬賢想到這裏不由地發出哀歎。
他的親家龍卡頭領走到他身邊勸道:“老夥計,身體要緊,節哀啊!”他向站在孫敬賢身邊的兩個青年後生揮揮手說,“把老爺扶進屋去。”
孫敬賢起身擺擺手說:“我挺得住,還是照顧好我的夫人吧。”
孫敬賢走進屋,坐在椅子上,慢慢恢複了常態。他聽了馬文魁和海龍卡講述兒子被害的情況後,表情顯得異常冷靜。他問海龍卡,“王牛牯何許人?”
海龍卡說:“王牛牯是王寨人,此人以前靠‘牽猴子[7]’從中賺點過手錢,後來看做木材生意賺錢,就和他的同宗兄弟開了一家木行,他們占據清水江有利水道,強買強賣,如有人膽敢越過他們,而直接與生苗洽談生意,他們就把他打死,十年前我不信邪,直接進入白塘,結果被他們追上打個半死,
[7] 牽猴子:指木材交易中的牽線人,這裏所表達的意思為貶義。
把我丟進清水江。此人心狠手辣,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就連官府都讓他三分。”
孫敬賢沉思了一下說:“剛才文魁說文昊被害當天,他與王牛牯在談生意,我想此事甚為複雜,得細細查明,找出真正元凶,方可替昊兒報仇雪恥,否則昊兒會死不瞑目的!”
龍騰卡頭領走到孫敬賢麵前說:“老夥計,我龍騰卡對不住你啊!賢侄在我的地盤上被歹人所害,我老朽也有罪,在這裏我向你賠罪了。”說著一下跪在了孫敬賢的麵前。
“折殺我了!折殺我了!”孫敬賢連忙起身把龍騰卡扶起來,“你老比年長幾歲,哪有向小弟下跪的道理?快快請起!”
龍騰卡說:“我向老夥計發誓,我聞卡苗寨不找出殺害賢侄的凶手,我龍騰卡誓不為人!”
孫敬賢握住龍騰卡的手說:“我信!我信!昊兒的事讓你老哥操心了!”
接下來他們便開始商量如何把孫文昊的遺體送回鸚鵡洲。孫敬賢苦笑道:“敝人江西臨江人氏,而立之年中得舉人,做知縣五載,遭貶謫而棄官從商,後定居鸚鵡洲,吾可謂四海漂泊,何為老家?有道是
處處黃土埋遺骨,何須棺木運屍還?就將昊兒葬於苗山吧,待吾歸西也來與吾兒作伴。”
龍卡頭領說:“我看你也不須回鸚鵡洲了,清水江不比鸚鵡洲差,不如留在我們聞卡苗寨,我倆連手在清水江上大幹一場。”
孫敬賢搖頭說:“不成,不成,等把昊兒安葬了,我還得回鸚鵡洲,我孫兒學業不可荒廢,他還要繼續讀書。”
這時,一個後生進屋,向龍卡頭領通報說是錦屏鄉縣丞大人來訪,孫敬
賢和龍騰卡起身出門便相迎。
然而當所有的人都以為孫敬賢挺住了喪子之痛,慶幸他沒有被突起而來的噩耗所擊倒時,而孫敬賢還是出事了。
當夜幕降臨,忙碌一天的人們都沉睡了,孫敬賢卻沒有絲毫的睡意,兒子的身影在他的眼前不停地晃動,時而象似在訴說著什麼,時而又象似在哭泣。此時此刻,孫敬賢的情緒波瀾起伏,揪心的悲慟使他不能自主。當雞叫頭遍時,孫敬賢忽然感覺全身的血在湧動,眼前不再是兒子的身影,而是滾動的火球。不一會兒他的嘴歪了,左邊身體完全失去了知覺。
孫敬賢中風了。他的老伴再次嚎啕大哭而昏厥過去,
郎中給孫敬賢把完脈對龍騰卡說:“此病難以根治,需要用湯藥慢慢疏通經脈,但不可保證今後能下床行走,也許會在床上度過餘生。”
在場的人都知道此病所引起的後果,所以都沒說什麼。孫敬賢轉動著他那雙渾濁,而失去光澤眼球,在尋找誰。當他目光停留在陳孝林身上,嘴裏發出含糊不清地“哇哇”聲,他好像有事要對陳孝林說。陳孝林走到床前,問他,“叔,有何事要交待的?我聽著啦!”
孫敬賢又將目光投向了他的孫子孫中毅。兒媳牽著孫子來到床前,孫敬賢握住孫子的手按在陳孝林的手上。陳孝林明白,這是托付他今後照顧他的孫子。陳孝林說:“叔,您老隻管放心,文昊兄的兒子就是我的兒子,今後我一定好好照顧他,等他長大成人,定輔佐他重振孫家基業,完成您老心願!”
孫敬賢眼裏浸滿了淚水,並順著兩眼角流了出來。孫中毅還是孩子,不知道怎麼安慰爺爺,隻是不停地給孫敬賢抹去眼角的淚水。
孫敬賢終究沒再回到鸚鵡洲了。他和他的夫人及兒媳一起留在了聞卡苗寨,並伴隨長眠於地下的兒子直至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