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丹的狀態相當不好。這六七天裏她的體重起碼掉了十斤,雙頰幹巴巴的,顴骨凸顯出來,眼窩深陷下去,眼袋也很深。她蜷縮在拘留室的床角,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嚶嚶哭泣。堅硬又刺骨的涼意往她的毛孔裏紮,她感覺到的不止是冷,還有絕望。她已經知道俞浩晨被捕的消息了,她知道他現在也被關押在警局裏。他們仨又團聚了,如此具有諷刺的意味,還帶著莫可名狀的辛酸。
今天上午九點半,她又被帶到了審訊室。
她不知道警察到底還要問些什麼,她不是已經全部都招供了麼?
對,人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你們到底還想知道些什麼呢?
疲憊不堪,她走進審訊室的時候整個人軟塌塌的,像丟了魂似的。
好幾天沒有梳頭發了,雖然警察給了她一把小梳子,也允許她在有人監視的情況下洗洗頭發什麼的,但她已經無心顧及這些了,就這樣吧,反正我永遠也別想離開這裏了,到時候上了法庭,被判了刑,就要被移送監獄去了,我還洗頭發幹什麼呢?邋遢就邋遢吧,一個人連起碼的自由和自尊都沒有以後,誰還會去在意個人衛生和外表形象的問題?破罐破摔,是的,就是這樣。
走進審訊室,楊丹忍不住打了幾下噴嚏,然後兩眼無神地坐在那裏。最近這幾天她著涼了,不僅鼻塞流鼻涕,而且肚子也痛,有時候感覺胃沉甸甸地揪成一團,異常難受。想來肯定是受寒了,從前媽媽還在的時候,都會給她泡薑紅茶喝,生薑具有祛寒、除濕、發汗的功效,喝薑紅茶可以暖身,預防感冒。楊丹一想到這兒,又抑製不住想哭的衝動,她抽噎了兩聲,用手背抹了抹眼眶。
倪臣奐已經等她好一會兒了。
從上午九點他就坐在這審訊室裏,盤算著該如何結束這個案子。
眼下案情基本上已經明晰,隻有一些小細節還有待查證。現在他顧慮最多的就是關於法院量刑的問題,他知道他呈送給法院的文件將會直接影響法官對楊丹量刑的輕重,她的行為算是正當防衛嗎?不,已經算不上正當防衛了,那麼算是過失殺人?這過失殺人又該如何界定呢?倪臣奐打算把案件的每個細節都了解清楚,最後再決定該以什麼樣的罪名將楊丹移送法庭。
見楊丹進到審訊室來了,倪臣奐聳了聳肩。
他目光炯炯地看著楊丹的臉,說道:
“很累了吧?今天的審訊結束後,我們應該就沒有什麼問題再問你了,所以我希望你能夠坦白交代,這樣一次性把案子結了,我們雙方都省事。”
倪臣奐說完這話,意識到自己似乎措辭太過嚴肅了一點,有點威逼脅迫的意味,這樣相當不好,引起嫌犯的反感情緒的話,反而會把事情弄糟。
“嗯,你們問吧。”
楊丹有氣無力地應答了一句,耷拉著腦袋坐在那兒,避開倪臣奐的目光。
“那麼就從頭開始吧,我們需要還原案件的全貌,下麵你就說一說死者梁誌是如何跟你發展起那種不正常的關係吧......”
“需要講這麼多嗎?”
“有這個必要,因為這也是案件的一個組成部分。”
“這......”
楊丹垂下頭,咬了咬嘴唇。
“不願意說?是因為事情過程很複雜?還是說不方便告訴我們?”
“嗯,我不想再提了,那段經曆我這輩子都不想再提了......”
“很抱歉,我還是希望你能夠詳細地跟我們講述一遍,因為你的這段經曆很有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你後來的不明智舉動,那麼法院在量刑的時候也會酌情考慮你當時的處境,這對你而言,隻有好處沒有壞處。”
楊丹抿了抿嘴。
“嗯,我懂......”
“那麼你就說說吧,就從梁誌老師發現你意外懷孕說起吧。”
楊丹又咬了咬嘴唇,似乎是認命了似的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膝蓋,然後道:
“......那是高三開學初體檢的時候發生的事,我......我被一個大夫懷疑有可能懷孕了,然後,然後我就被帶到了梁誌老師的辦公室裏,他當時說了一些話,說我作為一名申請了助學金的特困生,發生這種事實在不應該,還說從前也發生過這種事,學校采取的一貫措施就是直接開除──”
“等等,我能問一下嗎?你那時候怎麼會意外懷孕呢?那個男生是誰?”
“他......他是我的一個老鄉,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
“哦,是你男朋友吧?”
“那時候算是吧,我可以不說這些事嗎?這跟案件沒有關係。”
“好,我隻是隨便問問,那麼你繼續吧。”
楊丹吸了一下鼻涕,定了定神,又繼續道:
“嗯,那時候梁誌老師說,說要把我開除,我,我很害怕,這......這對我而言是個災難,我想考大學,我不想讓媽媽傷心,媽媽這些年靠著給工廠縫一些邊角布料和上街撿垃圾掙錢供我念書,我是她活下去的盼頭和希望,她要知道自己的女兒被開除了,該會多傷心啊......當時,當時梁誌老師沒有再多說什麼,他開車送我去醫院檢查,化驗報告單出來後,我跪在他麵前,求他饒我這一次,我對他說我媽媽幹最粗最累的活兒供我念書,我要被開除的話,她會傷心死的......我不斷地求他,還說如果他能夠幫我這一次,那麼他讓我幹什麼都可以......”
“後來,他幫你把這事壓下來了?”
“是的,他沒有向學校揭發我,他幫我隱瞞下來了......”
“他用心何在?是不是那時候他就想好要用這事要挾你了?”
“我不知道,不知道......那時候,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呢,因為那時候我缺錢,我沒有錢去做墮胎手術,又不敢向媽媽要這錢,後來,後來還是梁誌老師他開車送我去婦幼保健醫院把墮胎手術給做了,他替我墊付了一千多塊手術費,還說我不必急著把這錢還他......回到學校後,他還特地讓人給我泡了一壺薑茶喝,還囑咐食堂的李師傅每天下了晚自習後給我準備一碗雞肉湯補身體,還特地替我爭取到了一個貧困生勵誌獎學金......所以,所以那會兒我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好人,我很感激他,覺得自己真的欠他很多很多人情。”
“那麼,他是什麼時候開始對你圖謀不軌的?”
“......大概是去年10月末吧,那時候他,他忽然把我叫到了他的辦公室裏,讓我幫他整理一些材料,然後......然後他就趁我沒留神,伸手摸我的臀部,當時我嚇了一跳,趕緊推開他,求他不要這樣,千萬不要這樣,後來我就從他的辦公室裏逃出來了,逃到教學樓那邊,躲在廁所隔間裏哭......”
“這件事發生後,你沒有采取什麼措施嗎?”
“我能采取什麼措施?我不敢揭發他,他握有我的把柄,我怕他,我已經高三了,馬上就要高考,我不想出什麼意外,我怕我的醜聞會傳得眾人皆知,我怕我會被開除......所以我就忍著,盡可能躲開他,可是......可是他還是來糾纏我,他找了個機會,把我堵在教學樓底層一條走廊的盡頭,然後假惺惺地向我道歉,他說他喜歡我,還跟我說了一大堆他婚姻不幸福之類的話。那時候我真的是怕了他了,可他是教務主任,他有權有勢,我......我不敢得罪他,另外,他......他還對我說,他在教育局那邊有關係,能夠幫我暗箱操作一下,讓我憑著不算太高的成績,考取一所比較好的二本高校,那時候,那時候我聽了他這話,有些心動了......當時我想,我想反正離高考已經剩下不到半年的時間了,忍一忍就好,把這半年捱過去,那麼一切就都會好起來了,於是,於是我就接受了他的道歉......”
說到這兒,楊丹停頓了一會兒,垂著頭擺弄著羊毛衫上一粒快要鬆脫的紐扣。
“後來呢?”
倪臣奐直勾勾地瞅著她。
她仍舊垂著頭,緘默了片刻,又繼續道:
“後來他......他又不斷地給我打電話,我接了。他說他要帶我出去吃夜宵,我拒絕,可是沒有用,他仍舊不依不饒......他把車開到我宿舍樓下,又給我打電話讓我趕緊下來,否則他就上樓來了。我能有什麼辦法?我怕這事鬧大了搞得周圍同學都知道了多不好啊,所以我就下樓了。他開車帶我出去吃東西,去那種很高檔的餐廳吃牛排,吃完牛排他又要帶我去逛商場,我沒法拒絕,他把我塞進車裏就載著我到了一家商城。那天他給我買了一件799元的巴寶莉羊絨高領套衫和一條380元的Lee牛仔鉛筆褲,還有一條我忘記什麼牌子的藍色天鵝絨菱形絲巾,一共花了一千五百多塊錢......我承認我當時確實,確實是虛榮了,特別是那件巴寶莉羊絨套衫我好喜歡的,這輩子我都沒有想過可以穿這麼昂貴的衣服。那晚,梁誌老師開車送我回了學校,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大約五天以後吧,他又給我打電話,又和上次同樣的情形,把車直接開到了我宿舍樓下,讓我下樓來。我沒有辦法,隻好下樓上了他的車。我承認我確實是一個相當虛榮的人,受了點小恩小惠,戒備心理就鬆懈了。他問我為什麼沒穿他給買的衣服啊,我說太貴了舍不得穿,他笑了笑。然後又帶我去吃東西,又帶我去逛商場,買了一隻昂貴的皮包,接下來他帶我去江濱公園,我們倆在那兒散步,到了晚上十點多,他開車送我回來......這樣持續了大約一個月吧,終於有一天晚上,他沒有開車送我回學校,而是直接開到了一家賓館,我記得是那家位於青山廣場的香榭麗舍酒店,那時候是晚上十一點了,他說學校宿舍早鎖門了,不如就在這兒過夜吧,我不想跟他進去,堅持說要回去,他說他給我開個房間馬上就走,他說他沒有別的意圖,隻是想讓我享受一下這家四星級的酒店。我被他推推搡搡地拉進了那家酒店,開了一間單人套房,在28層,我們坐電梯上去。進了房間後,他忽然把門一鎖,將我推到床上。我驚慌失措地問他究竟要幹什麼,他衝我笑了笑,讓我別害怕,說隻是想和我發展更親密一點的關係,他從錢包裏掏出一疊粉紅色的鈔票丟到我麵前,說這裏頭有兩千塊錢,他知道我家境困難,這些錢就給我零花,還說以後在學校裏會罩著我,隻要我乖乖地聽話。他讓我考慮一下,接著他把電視打開,讓我看會兒電視,他先衝個澡。我呆愣愣地在床邊坐了兩分鍾,看著丟在床上的那一大疊錢。衛生間那邊傳來衝澡的聲音。當時我確實有些動搖了,我想要錢,可是又怕得要命。後來,後來我考慮再三,還是趁著他衝澡的時候,從那房間裏溜了出來,丟在床上的鈔票一張也沒拿。我逃出那家酒店,在路邊攔了一輛的士,回學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