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蘇青(節選)(2 / 3)

然而她現在似乎是真的有一點疲倦了。事業,戀愛,小孩在身邊,母親在故鄉的危難中,弟弟在內地生肺病,妹妹也有她的問題,許許多多牽掛。照她這樣生命力強烈的人,其實就有再多的拖泥帶水也不至於累倒了的,還是因為這些事太零碎,各自成塊,缺少統一的感情的緣故。如果可以把戀愛隔開作為生命的一部,一科,題作“戀愛”,那樣的戀愛還是代用品罷?

蘇青同我談起她的理想生活。丈夫要有男子氣概,不是小白臉,人是有架子的,即使官派一點也不妨,又還有點落拓不羈。他們住在自己的房子裏,常常請客,來往的朋友都是談得來的,女朋友當然也很多,不過都是年紀比她略大兩歲,容貌比她略微差一點的,免得麻煩。丈夫的職業性質是常常要有短期的旅行的,那麼家庭生活也不至於太刻板無變化。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可以勻出時間來應酬女朋友(因為到底還是不放心)。偶爾生一場病,朋友都來慰問,帶了吃的來,還有花,電話鈴聲不斷。

絕對不是過分的要求,然而這裏麵的一種生活空氣還是早兩年的,現在已經沒有了。當然不是說現在沒有人住自己的小洋房,天天請客吃飯。——是那種安定的感情。要一個人為她製造整個的社會氣氛,的確很難,但這是個性的問題。越是亂世,個性越是突出,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是很大的。難當然是難找。如果感到時間逼促,那麼,真的要說逼促,她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中國人嘴裏的“花樣年華”,不是已經有遲幕之感了嗎?可是我從小看到的,盡有許多三四十歲的美好人。《傾城之戀》裏的白流蘇,在我原來的想象中決不止三十歲,因為恐怕這一點不能為讀者大眾所接受,所以把她改成二十八歲(恰巧與蘇青同年,後來我發現),我見到的那些人,當然她們是保養得好,不像現代職業女性的勞苦。有一次我和朋友談話之中研究出來一條道理,駐顏有術的女人總是:(一)身體相當好,(二)生活安定,(三)心裏不安定。因為不是死心塌地,所以時時注意到自己的體格容貌,知道當心。普通的確是如此。蘇青現在是可以生活得很從容的,她的美又是最容易保持的那一種,有輪廓,有神氣的。——這一節,都是惹人見笑的話,可是實在很要緊——有幾個女人是為了她靈魂的美而被愛。

我們家的女傭,男人是個不成器的裁縫。然而那一天空襲過後,我在昏夜的馬路上遇見他,看他急急忙忙直奔我們的公寓,慰問老婆孩子,倒是感動人的。我把這個告訴蘇青,她也說:“是的……”稍稍沉默了一下。逃難起來,她是隻有她保護人,沒有人保護她的,所以她近來特別地膽小,多幻想,一個慣壞了的小女孩在夢魔的黑暗裏。她忽然地會說:“如果炸彈把我的眼睛炸壞了,以後寫稿子還得嘴裏念出來叫別人記,那多要命呢——”這不像她平常的為人。心境好一點的話,不論在什麼樣的患難中,她還是有一種生之爛漫。多遇見患難,於她隻有好處;多一點枝枝節節,就多開一點花。

本來我想寫一篇文章關於幾個古美人,總是寫不好。裏麵提到楊貴妃。楊貴妃一直到她死,三十八歲的時候,唐明皇的愛她,沒有一點倦意。我想她決不是單靠著口才和一點狡智;也不是因為她是中國曆史上唯一的一個具有肉體美的女人,還是因為她的為人的親熱,熱鬧。有了錢就有熱鬧,這是很普遍的一個錯誤的觀念。帝王家的富貴,天寶年間的燈節,火樹銀花,唐明皇與妃嬪坐在樓上像神仙,百姓人山人海在樓下參拜;皇親國戚攢珠嵌寶的車子,路人向裏窺探了一下,身上沾的香氣經月不散;生活在那樣迷離惝恍的戲台上的輝煌裏,越是需要一個著實的親人。所以唐明皇喜歡楊貴妃,因為她於他是一個妻而不是“臣妾”。我們看楊妃梅妃爭寵的經過,楊妃幾次和皇帝吵翻了,被逐,回到娘家去,簡直是“本埠新聞”裏的故事,與曆史官闈的陰謀,詭秘森慘的,大不相同。也就是這種地方,使他們親近人生,使我們千載之下還能夠親近他們。

楊貴妃的熱鬧,我想是像一種陶瓷的湯壺,溫潤如玉的,在腳頭,裏麵的水漸漸冷去的時候,令人感到溫柔的惆悵。蘇青卻是個紅泥小火爐,有它自己獨立的火,看得見紅焰焰的光,聽得見嘩栗剝落的爆炸,可是比較難伺候,添煤添柴,煙氣嗆人。我又想起胡金人的一幅畫,畫著個老女仆,伸手向火。慘淡的隆冬的色調,灰褐,紫褐。她彎腰坐著,龐大的人把小小的火爐四麵八方包圍起來,圍裙底下,她身上各處都發出淒淒的冷氣,就像要把火爐吹滅了。由此我想到蘇青。整個的社會到蘇青那裏去取暖,擁上前來,撲出一陣陣的冷風——真是寒冷的天氣呀,從來,從來沒這麼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