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沈從文(節選)(2 / 2)

那時候,《新觀察》雜誌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趕著刻一幅木刻插圖。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倉促了,不好看。為這幅插圖,表叔特地來家裏找我,狠狠地批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夠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想象,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我走了…

我真感覺羞恥。將近30年好像昨天說的一樣,我總是提心吊膽想到這話。

……

表叔自己記性非常好,但談論現代科學所引用的數字明顯地不準確。盡管是在聊天,孩子們卻很認真,說爺爺今天講的數字很多相似。表叔自己有時發覺了也會好笑起來:“怎麼我今天講的全是‘七’字(七十輛車皮,七萬件文物,七百名幹部調來搞文物,七個省市……)”

“文化大革命”時,那些“管”他的人員要他背《毛主席語錄》,他也是一籌莫展。

我說他的非凡的記憶力,所有和他接觸過的年輕朋友是無有不佩服的。他曾為我開過一個學術研究的100多個書目,注明了出處和卷數以及大約頁數。

他給中央美院講過古代絲綢錦緞課,除了隨帶的珍貴古絲綢錦緞原件之外,幾乎是空手而至,站在講台上把近百的分期和斷代信口講出來。

他那麼熱衷於文物,我知道,那就離開他曾經朝夕相處近40年的小說生涯越來越遠了。解放後出版的一本《沈從文小說選集》序言中有一句話:

我和我的讀者都行將老去

聽起來真令人傷感……

有一年我在森林,我把森林的生活告訴他,不久就收到他一封毛筆蠅頭行草的長信,他給我三點自己的經驗:

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歎;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這幾十年來,我都嚐試著這麼做。

有時候,他也講俏皮話——

“有些人真奇怪,一輩子寫小說,寫得好是應該的,不奇怪;寫得不好倒真叫人奇怪。”

寫小說,他真是太認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節上,用法上,一而再的變換寫法,薄薄的一篇文章,改三百回根本不算一回事。

【作者簡介】

黃永玉,1924年出於湖南省鳳凰縣,土家族人,受過小學和不完整初級中學教育。十六歲開始以繪聲繪色畫及木刻謀生。曾任瓷場小工、小學教員、中學教員、家眾教育館員、劇團見習美術隊員、報社編輯、電影編劇及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術家協會副主席。

自學美術、文學,為一代“鬼才”。他設計的猴票和酒鬼酒包裝家喻戶曉。其人博學多識,詩書畫俱佳,亦是詩、雜文、散文、小說、劇本的大家,出版《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鬱的碎屑》、《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太陽下的風景》、《無愁河的浪蕩漢子》等書。畫過《阿詩瑪》、毛主席紀念堂山水畫等。在澳大利亞、德國、意大利開過畫展,在海內外享譽甚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