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鐸在燕大教學,因為受到進步派的歡迎,當然也就受到頑固派的排擠,因此,當我們在一九三六年秋,再度赴美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上海了。他特別邀請朋友給我們餞行。據我的回憶,我是在那次席上,初次會到茅盾同誌的。胡愈之同誌也告訴過我,他是在那次餞別宴上,和我們初次會麵的。

也就是在那次席上我初次嚐到鄭老太太親手烹調的福建菜。

我在太平洋舟中,給振鐸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感謝你給我們的‘盛大’的餞行,使我們得以會見到許多聞名而未見麵的朋友……更請你多多替我們謝謝老太太,她的手藝真是高明!那夜我們談話時多,對著滿桌的佳肴,竟沒有吃好。麵對這兩星期在船上的頓頓無味的西餐,我總在後悔,為什麼那天晚上不低下頭去盡量地飽餐一頓。”

抗戰勝利後,我從重慶先回到上海,又到他家去拜訪,看見他的書架上仍是堆著滿滿的書,桌子上,窗台上都擺著滿滿的大大小小的陶俑。我笑說:“我們幾經遷徙,都是‘身無餘物’了,你還在保存收集這許多東西,真是使人羨慕。”他笑了一笑說:“這是我的脾氣,一輩子也改不了!”

一九五一年我從日本回國,他又是第一批來看我的朋友中之一。我覺得新中國的成立,使他的精力更充沛了,勇氣更大了,想象力也更豐富了。他手舞足蹈地講說他正在毛主席和共產黨的領導下,為他解放前多年來所想做而不能做的促進中國文學藝術的發展,貢獻出他的全部力量。

他就是這麼一個精力充沛熱情橫溢的人。雖然那天晚上巴金勸我不要難過(其實我知道他心裏也是難過的),我能不難過嗎?我難過的不隻是因為我失去了一個良師益友,我難過的是我們中國文藝界少了一個勇敢直前的戰士!

在四害橫行,道路側目的時期,我常常想到振鐸,還為他的早逝而慶幸!我想,像他這麼一個十分熟悉三十年代上海文藝界情形,而又剛正耿直的人,必然會遇到像老舍或巴金那樣的可悲的命運。現在“四人幫”打倒了,滿天春氣,老樹生花,假使他今天還健在,我準知道他還會寫出許多好文章,做出許多有益的事!我記得我們敬愛的周總理,曾在我們大家麵前說過,他和老舍,振鐸,王統照四個人,都是戊戌政變(一八九八年)那年生的。算起來都比我大兩歲。我現在還活了下來!我本來就遠遠、遠遠地落在他們的後麵,但是一想起他們,就深深感到生命的可貴,為了悼念我所尊敬的朋友,我必須盡上我的全部力量,去做人民希望我做而我還能夠做的一切的事。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