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冰先生印象記(2 / 2)

回鄉下的頭天晚上,又談起雁冰先生祝賀紀念的事來了。他還是諱莫如深,誓不肯認。睡到床上,我慢慢回憶著,最先,我記起他發表三部曲和《子夜》,轟動了全國的時候。那時我也是為他的觀點新穎氣魄雄大的作品所動,而對他傾心欽慕的青年之一,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再往前想,記得當我十三四歲剛進中學的時候,《小說月報》革新,接惲鐵樵先生的手作主編的,豈不就是雁冰先生?那至少也有二十四五年了。如此一算,我吃驚的想,先生至少也應該有五十歲了。我很想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把這話告訴大家。但是人都睡靜了,我隻好暗自興會著,繼續的想。

《小說月報》革新的時候,國內怕還沒有第二本新的純文學雜誌,它一上來就是提倡現實主義的文學,介紹世界寫實名著,選刊寫實的創作。其後由鄭振鐸先生接編了,可是我知道雁冰先生還是在裏麵負責的。“一·二八”之役後,《小說月報》停了,傅東華先生主編了《文學》,另外在北平又有《文學季刊》出世,那都是《小說月報》的後身,精神是一貫的,不過隨著時代的進展,顯得更新穎了。抗戰發生後,先生編刊《文藝陣地》,以至最近以群負責的《青年文藝》和《文哨》,都是一脈相承的,但是先生所培植的現實主義文學,早就大大的繁茂起來了。看吧,現在各地風起雲湧的文藝刊物,哪種不是現實主義的麵目?誰能否認現實主義文學不是全國以至於全世界文學的主流?於是乎我又想到,文協的眾多朋友們,無論所謂“老作家”,或是“新作家”,他們優秀作品的刊登和推薦,沒有經過先生之手的,恐怕還是占少數罷?直到現在,他還是一方麵努力自己的創作與翻譯,一方麵熱切的關注著創作方麵的收獲,從他的談話裏,我知道那些隨時出刊的作品,很少他沒有仔細讀過的;而且,以一種似饑若渴的心情,甚至有點寬縱與溺愛的選拔著新人們的作品。

我要老實說,當我和先生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起過他的這一番不能算“小”的曆史和行跡。這不能怪我,是他的那種忘了自己的為人和態度,使我想不起這些來。我也要承認,我有時是有點拘謹講禮的,但他在我麵前,我從來沒有想過他是個老前輩,我應當把我那套規規矩矩的家數拿出來。這也不能怪我,他老是那麼不拿身份,不顧尊嚴,甚至三番四次的替你擦火柴點煙,替你茶碗裏衝開水,你怎麼能夠想起那些來呢?我想,他若老是保持著像那天文協年會時給我的坐在台上的那個印象,那麼,我恐怕就不會這樣的對他隨便,而隻好遠遠的對他恭而敬之到底了吧?人們是有這種根性的。然而他覺得坐在上麵不慣,要走到人眾之中,把他的“原形”現出來,這怪得誰呢?

夜已經很深了,外麵下著雨。我豎起耳朵聽聽側麵臨時搭的竹板床上,雁冰先生沒有聲音的躺著,也不知道他醒著還是睡著。我想對他說點什麼,但是到底沒敢驚動。我深深歎息了一下,心裏說:

“他不是那廟堂之器,他也不要作那種儼然人師和泥胎偶像。他隻是個辛勤勞苦的,仁慈寬和的,中國新文學的老長年和老保姆啊!”

一九四五年六月十八日蓮花灘

【作者簡介】

吳組緗(1908—1994),原名吳祖襄,字仲華,安徽涇縣人。1921年起先後在宣城安徽省立八中、蕪湖省立五中和上海求學。在蕪湖五中念書時曾編輯學生會創辦的文藝周刊《赭山》,並開始在《皖江日報》副刊發表詩文。

年秋進入清華大學經濟係,一年後轉入中文係。1932年創作小說《官官的補品》,獲得成功。1934年創作《一千八百擔》。作品結集為《西柳集》、《飯餘集》。

年中斷學習,應聘擔任了馮玉祥的家庭教師及秘書。1938年發起並參加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擔任協會理事。抗戰時期創作長篇小說《鴨咀澇》。1946年至1947年間隨馮玉祥訪美,此後任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教授、清華大學教授和中文係主任,1952年任北京大學教授,潛心於古典文學尤其是明清小說的研究,任《紅樓夢》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