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冰先生印象記(1 / 2)

這是雁冰先生給我的最初的印象。這印象我以為是正確的,大致沒有甚麼走樣。因為今年文藝節後,我們同在一間房子裏住了三四天,每天至少有七八十來個鍾頭是在一起的,現在回想起來,這最初的印象不須再加甚麼修改;甚至那身咖啡色西服。當然,有些方麵加深了一些,並且添了些新的。他把原是屬於他的床位讓給我睡,自己在書架下麵另搭了張臨時的。我睡的被子也有一部分是他的。這不是說明他對人客氣,講禮,因為他原非這裏的主人;而是說明他和易近人,以及沒有乖僻的脾氣。他睡覺也叫同房的人歡喜,因為醒著時是靜靜的躺著,決不東翻西覆,煩躁的歎氣,或是勉強找人說話,有些愛失眠的人總是這樣的;睡著了,也不扯呼,或是鋸牙齒,在房裏和客廳裏,他不但健談,而且喜歡談,甚至貪談。京戲、相聲,黑幕小說,托爾斯泰,醫藥,吃食,等等,等等,都是接過話頭,隨口說出來,那麼自然,那麼恬適,沒有一點套頭,沒有一點成見。哪裏人多,哪裏談得熱鬧,他就往哪裏走攏,不管哪裏有些什麼人,正在談什麼天。晚上到了房裏,他總說:“我們談談再睡。”常是海闊天空的談到一二點鍾,使人擔心他的不很強健的身體。這個我了解,在鄉間住久了,好容易遇見許多朋友,總想盡量過過談癮的。雁冰先生正是這樣不甘寂寞的人。有一次談到某位作家,大家都頗有微詞。我平常自以為很寬大,持著我的“無所不容,有所不為”的信念,但對這位所談的老兄的做法卻不能不有些嫌厭。然而雁冰先生竟出來說好話了,可是並不曾替他掩飾,相反,先生承認了這些要不得,但說,他有很好的才能,隻要慢慢規勸規勸他,他就可以好起來的。若是大家都鄙視,豈不是會把一個難得的人才糟蹋了。先生隻輕言靜語的說了這幾句,有幾位不能同意,於是兩下還繼續議論著。這時我驟然覺得鼻頭有點發癢,眼淚幾乎冒出來。我是不大輕易動情的,但這次我受了很深的感動。我常常在友人中覺到一些褊狹和瑣屑的看法,而引以為憾,覺得痛苦,這回我可發覺自己是褊狹瑣屑的了。我走到旁邊和天翼說:“沈先生這個人崇高得很。唉,真不容易。”

回鄉下的頭天晚上,又談起雁冰先生祝賀紀念的事來了。他還是諱莫如深,誓不肯認。睡到床上,我慢慢回憶著,最先,我記起他發表三部曲和《子夜》,轟動了全國的時候。那時我也是為他的觀點新穎氣魄雄大的作品所動,而對他傾心欽慕的青年之一,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再往前想,記得當我十三四歲剛進中學的時候,《小說月報》革新,接惲鐵樵先生的手作主編的,豈不就是雁冰先生?那至少也有二十四五年了。如此一算,我吃驚的想,先生至少也應該有五十歲了。我很想馬上從床上跳起來,把這話告訴大家。但是人都睡靜了,我隻好暗自興會著,繼續的想。

這是雁冰先生給我的最初的印象。這印象我以為是正確的,大致沒有甚麼走樣。因為今年文藝節後,我們同在一間房子裏住了三四天,每天至少有七八十來個鍾頭是在一起的,現在回想起來,這最初的印象不須再加甚麼修改;甚至那身咖啡色西服。當然,有些方麵加深了一些,並且添了些新的。他把原是屬於他的床位讓給我睡,自己在書架下麵另搭了張臨時的。我睡的被子也有一部分是他的。這不是說明他對人客氣,講禮,因為他原非這裏的主人;而是說明他和易近人,以及沒有乖僻的脾氣。他睡覺也叫同房的人歡喜,因為醒著時是靜靜的躺著,決不東翻西覆,煩躁的歎氣,或是勉強找人說話,有些愛失眠的人總是這樣的;睡著了,也不扯呼,或是鋸牙齒,在房裏和客廳裏,他不但健談,而且喜歡談,甚至貪談。京戲、相聲,黑幕小說,托爾斯泰,醫藥,吃食,等等,等等,都是接過話頭,隨口說出來,那麼自然,那麼恬適,沒有一點套頭,沒有一點成見。哪裏人多,哪裏談得熱鬧,他就往哪裏走攏,不管哪裏有些什麼人,正在談什麼天。晚上到了房裏,他總說:“我們談談再睡。”常是海闊天空的談到一二點鍾,使人擔心他的不很強健的身體。這個我了解,在鄉間住久了,好容易遇見許多朋友,總想盡量過過談癮的。雁冰先生正是這樣不甘寂寞的人。有一次談到某位作家,大家都頗有微詞。我平常自以為很寬大,持著我的“無所不容,有所不為”的信念,但對這位所談的老兄的做法卻不能不有些嫌厭。然而雁冰先生竟出來說好話了,可是並不曾替他掩飾,相反,先生承認了這些要不得,但說,他有很好的才能,隻要慢慢規勸規勸他,他就可以好起來的。若是大家都鄙視,豈不是會把一個難得的人才糟蹋了。先生隻輕言靜語的說了這幾句,有幾位不能同意,於是兩下還繼續議論著。這時我驟然覺得鼻頭有點發癢,眼淚幾乎冒出來。我是不大輕易動情的,但這次我受了很深的感動。我常常在友人中覺到一些褊狹和瑣屑的看法,而引以為憾,覺得痛苦,這回我可發覺自己是褊狹瑣屑的了。我走到旁邊和天翼說:“沈先生這個人崇高得很。唉,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