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盧溝橋事變前一年(1936年)的歲暮,達夫忽然到了日本東京,而且到我的寓所來訪問。我們又把當年的友情完全恢複了。他那時候是在福建省政府做事情,是負了什麼使命到東京的,我已經不記憶了。他那時也還有一股勃勃的雄心,打算到美國去遊曆。就因為他來,我還叨陪著和東京的文人學士們周旋了幾天。
次年的5月,達夫有電報給我,說當局有意召我回國,但以後也沒有下文。7月盧溝橋事變爆發了,我得到大使館方麵的諒解和暗助,冒險回國。行前曾有電通知達夫,在7月17日到上海的一天,達夫還從福建趕來,在碼頭上迎接著我。他那時對於當局的意態也不甚明了,而我也沒有恢複政治生活的意思,因此我個人留在上海,達夫又回福建去了。
年,政治部在武漢成立,我又參加了工作。我推薦了達夫為設計委員,達夫挈眷來武漢。他這時是很積極的,曾經到過台兒莊和其他前線勞軍。不幸的是他和王映霞發生了家庭糾葛,我們也居中調解過。達夫始終是摯愛著王映霞的,但他不知怎的,一舉動起來便不免不顧前後,弄得王映霞十分難堪。這也是他的自卑心理在作祟吧?後來他們到過常德,又回到福州,再遠赴南洋,何以終至於乖離,詳細的情形我依然不知道。隻是達夫把他們的糾紛做了一些詩詞,發表在香港的某雜誌上。那一些詩詞有好些可以稱為絕唱,但我們設身處地替王映霞作想,那實在是令人難堪的事。自我暴露,在達夫仿佛是成為一種病態了。別人是“家醜不可外揚”而他偏偏要外揚,說不定還要發揮他的文學的想象力,構造出一些莫須有的“家醜”。公平地說,他實在是超越了限度。暴露自己是可以的,為什麼要暴露自己的愛人?這愛人假使是舊式的無知的女性,或許可無問題,然而不是,故所以他的問題弄得不可收拾了。
達夫到了南洋以後,他在星島編報,許多青年在文學上受著他的熏陶,都很感激他。南太平洋戰事發生後,新加坡淪陷,達夫的消息便失掉了。有的人說他已經犧牲,有的人說他依然健在,直到最近才得到確實可靠的消息,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十天前,達夫的一位公子鬱飛來訪問我,他把沈茲九寫給他的回信給我看,並抄了一份給我,他允許我把它公布出來。凡是達夫的朋友,都是關心著達夫的生死的,一代的文藝戰士假使隻落得一個慘淡的結局,誰也會感覺著悲憤的吧?……
看到這個“凶多吉少”的消息,達夫無疑是不在人世了。這也是生為中國人的一種淒慘,假使是在別的國家,不要說像達夫這樣在文學史上不能磨滅的人物,就是普通一個公民,國家都要發動她的威力來清查一個水落石出的。我現在隻好一個人在這兒作些安慰自己的狂想。假使達夫確實是遭受了蘇門答臘的日本憲兵的屠殺,單隻這一點我們就可以要求把日本的昭和天皇拿來上絞刑台!英國的加萊爾說過“英國寧肯失掉印度,不願失掉莎士比亞”;我們今天失掉了鬱達夫,我們應該要日本的全部法西斯頭子償命!……
實在的,在這幾年中日本人所給予我們的損失,實在是太大了。但就我們所知道的範圍內,在我們的朋輩中,怕應該以達夫的犧牲為最慘酷的吧。達夫的母親,在往年富春失守時,她不肯逃亡,便在故鄉餓死了。達夫的胞兄鬱華(曼陀)先生,名畫家鬱風的父親,在上海為偽組織所暗殺。夫人王映霞離了婚,已經和別的先生結合。兒子呢?聽說小的兩個在家鄉,大的一個鬱飛是靠著父執的資助,前幾天飛往上海去了。自己呢?準定是遭了毒手。這真真是不折不扣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達夫的遭遇為什麼竟要有這樣的酷烈!
我要哭,但我沒有眼淚。我要控訴,向著誰呢?遍地都是聖賢豪傑,誰能了解這樣不惜自我卑賤以身飼虎的人呢?不願再多說話了。達夫,假使你真是死了,那也好,免得你看見這愈來愈神聖化了的世界,增加你的悲哀。
年3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