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適在啟蒙時期有過些作用,我們並不否認。但因出名過早,而膺譽過隆,使得他生出了一種過分的自負心,這也是無可否認的實情。他在文獻的考證上下過一些工夫,但要說到文學創作上來,他始終是門外漢。然而他的門戶之見卻是很森嚴的,他對創造社從來不曾有過好感。對於達夫,他們後來雖然也成為了“朋友”,但在我們第三者看來,也不像有過什麼深切的友誼。

我在1920年一度回到上海之後,感覺著自己的力薄,文學創作的時機並未成熟,便把達夫拉回來代替了我,而我又各自去搞醫學去了。醫學畢業是1923年春,回到上海和達夫、仿吾同住。仿吾是從湖南東下,達夫是從安慶的法政學校解了職回來。當時我們都是無業的人,集中在上海倒也熱烈地幹了一個時期。《創造季刊》之後,繼以《創造周報》、《創造日》,還出了些叢書,情形和兩年前大不相同了。但生活卻是窘到萬分。

年秋天北大的陳豹隱教授要往蘇聯,有兩小時的統計學打算請達夫去擔任,名分是講師。達夫困於生活也隻得應允,便和我們分手到了北平。他到北平以後的交遊不大清楚,但我相信“朋友”一定很多。然以達夫之才,在北平住了幾年,卻始終是一位講師,足見得那些“朋友”對於他是怎樣的重視了。

達夫的為人坦率到可以驚人,他被人利用也滿不在乎,但事後不免也要發些牢騷。《創造周報》出了一年,當時銷路很好,因為人手分散了,而我自己的意識已開始轉換,不願繼續下去,達夫卻把這讓渡給別人作過一次橋梁,因而有所謂創造社和太平洋社合編的《現代評論》出現。但用達夫自己的話來說,他不過是被人用來點綴的“小醜”而已。

達夫一生可以說是不得誌的一個人,在北大沒有當到教授,後來(1925年初)同太平洋社的石瑛到武大去曾經擔任過教授,但因別人的政治傾向不受歡迎而自己受了連累,不久又離開了武漢。這時候我往日本去跑了一趟又回到了上海來。上海有了“五卅”慘案發生,留在上海的創造社的朋友們不甘寂寞,又搞起《洪水半月刊》來,達夫也寫過一些文章。逐漸又見到創造社的複活。直到1926年3月我接受了廣州大學文學院長的聘,又才邀約久在失業中的達夫和剛從法國回國的王獨清同往廣州。

達夫應該是有政治才能的,假如讓他做外交官,我覺得很適當。但他沒有得到這樣的機會。他的缺點是身體太弱,似乎在二十幾歲的時候便有了肺結核,這使他不能勝任艱巨工作。還有一個或許也是缺點,是他自謙的心理發展到自我作踐的地步。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誌愈想偽裝頹唐,到後來誌氣也就日見消磨,遇著什麼棘手的事情,便萌退誌。這些怕是他有政治上的才能,而始終未能表現其活動力的主要原因吧。

到廣州之後隻有三個月工夫,我便參加了北伐。那時達夫回到北平去了。我的院長職務便隻好交給王獨清代理。假使達夫是在廣州的話,我毫無疑問是要交給他的。這以後我一直在前方,廣州的情形我不知道。達夫是怎樣早離開了廣州回到上海主持創造社,又怎樣和朋友們生出意見鬧到脫離創造社,詳細的情形我都不知道。在他宣告脫離創造社以後,我們事實上是斷絕了交往。他有時甚至罵過我是“官僚”。但我這個“官僚”沒有好久便成了亡命客,我相信到後來達夫對於我是恢複了他的諒解的。

年2月到日本去亡命,這之後一年光景,創造社被封鎖。亡命足足十年,達夫和我沒有通過消息。在這期間他的生活情形我也是不大清楚的。我隻知道他和王映霞女士結了婚,創作似乎並不多,生活上似乎也不甚得意。記得有一次在日本報上看見過一段消息,說暨南大學打算聘達夫任教授,而為當時的教育部長王世傑(這人是太平洋社的一位頭子,利用過達夫和創造社的招牌來辦《現代評論》的。——沫若注。)所批駁,認為達夫的生活浪漫,不足為人師。我感受著異常的驚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