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誌六藝第十三
六經之名,起於後世,然而亦有所本也。荀子曰:“夫學始乎誦經,終乎讀禮。”莊子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荀、莊皆孔氏再傳門人,(二子皆子夏氏門人,去聖未遠。)其書明著六經之目,則《經解》之出於《禮記》,不得遂謂剿說於荀卿也。孔子曰:“述而不作。”又曰:“蓋有不知而作之者,我無是也。”六經之文,皆周公之舊典,以其出於官守,而皆為憲章,故述之而無所用作。以其官守失傳,而師儒習業,故尊奉而稱經。聖人之徒,豈有私意標目,強配經名,以炫後人之耳目哉?故經之有六,著於《禮記》,標於《莊子》,損為五而不可,增為七而不能,所以為常道也。至於《論語》、《孝經》、《爾雅》,則非六經之本體也;學者崇聖人之緒餘,而尊以經名,其實皆傳體也。(非周公舊典,官司典常。)可以與六經相表裏,而不可以與六經為並列也。蓋官司典常為經,而師儒講習為傳,其體判然有別;非謂聖人之書,有優有劣也。是以劉歆《七略》,班固《藝文》,敘列六藝之名,實為九種。蓋經為主,而傳為附,不易之理也。後世著錄之法,無複規矩準繩,或稱七經,或稱九經,或稱十三經,紛紛不一。若紀甲乙部次,固無傷也;乃標題命義,自為著作,而亦徇流俗稱謂,可謂不知本矣。(計書幾部為幾經可也。劉敞《七經小傳》,黃敏《九經餘義》,本非計部之數,而不依六藝之名,不知本也。)
──右十三之一
《孝經》本以經名者也,樂部有傳無經者也,然《樂記》自列經科,而《孝經》止依傳例,則劉、班之特識也。蓋樂經亡而其記猶存,則樂之位次,固在經部,非若《孝經》之出於聖門自著也。古者諸侯大夫失其配,則貴妾攝主而行事,子婦居嫡,固非攝主之名也。然而溯昭穆者,不能躋婦於婦妾之列,亦其分有當然也。然則六藝之名,實為《七略》之綱領,學者不可不知其義也。
──右十三之二
讀《六藝略》者,必參觀於《儒林列傳》;猶之讀《諸子略》,必參觀於《孟荀》、《管晏》、《老莊申韓列傳》也。(《詩賦略》之鄒陽、枚乘、相如、揚雄等傳,《兵書略》之孫吳、穰苴等傳,《術數略》之龜筴、日者等傳,《方技略》之扁鵑倉公等傳,無不皆然。)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藝文》雖始於班固,而司馬遷之列傳,實討論之。觀其敘述,戰國、秦、漢之間,著書諸人之列傳,未嚐不於學術淵源,文詞流別,反複而論次焉。劉向、劉歆,蓋知其意矣。故其校書諸敘論,既審定其篇次,又推論其生平;以書而言,謂之敘錄可也;以人而言,謂之列傳可也。史家存其部目於《藝文》,載其行事於列傳,所以為詳略互見之例也。是以《諸子》、《詩賦》、《兵書》諸略,凡遇史有列傳者,必注“有列傳”字於其下,所以使人參互而觀也。《藝文》據籍而紀,其於現書部目之外,不能越界而書,固其勢也。古人師授淵源,口耳傳習,不著竹帛者,實為後代群籍所由起。蓋參觀於列傳,而後知其深微也。且如田何受《易》於王同、周王孫、丁寬三人,《藝文》既載三家《易》傳矣。其雲“商瞿受《易》於孔子,五傳而至田何,漢之《易》家,蓋自田何始。何而上未嚐有書。”然則所謂五傳之際,豈無口耳受授之學乎?是《藝文》、《易》家之宗祖也。不觀《儒林》之傳,何由知三家《易》傳,其先固有所受乎?費、高二家之《易》,《漢誌》不著於錄,後人以為不立學官故也。然孔氏《古文尚書》,毛氏《詩傳》,左氏《春秋》,皆不列於學官,《漢誌》未嚐不並著也。不觀《儒林》之傳,何由知二家並無章句,直以口授弟子,猶夫田何以上之傳授也。按《列傳》雲:“費直以《彖》、《象》、《係辭》、《文言》十篇,解說上下經。”此不為章句之明徵也。晁氏考定古《易》,則以《彖》、《象》、《文言》雜入卦中,自費直始,因罪費直之變古。不觀《藝文》後序,以謂劉向校施、孟、梁丘諸家經文,惟費氏《易》與古文同。是費直本無變亂古經之事也。由是推之,則古學淵源,師儒傳授,承學流別,皆可考矣。《藝文》一誌,實為學術之宗,明道之要,而列傳之與為表裏發明,此則用史翼經之明驗也。而後人著錄,乃用之為甲乙計數而已矣,則校讎失職之故也。
──右十三之三
《易》部《古五子》注雲:“自甲子至壬子,說《易》陰陽。”其書當互見於術數略之陰陽類。《災異孟氏京房》,當互見於術數略之雜占,或五行類。
──右十三之四
《書》部劉向、許商二家,各有《五行傳記》,當互見於五行類。夫《書》非專為五行也,五行專家,則本之於《書》也;故必互見,乃得原委,猶《司馬法》入《周官》之微意也。
──右十三之五
《詩》部韓嬰《詩外傳》,其文雜記春秋時事,與詩意相去甚遠,蓋為比興六義,博其趣也。當互見於《春秋》類,與虞卿、鐸椒之書相比次可也。孟子曰:“《詩》亡,然後《春秋》作。”《春秋》與《詩》相表裏,其旨可自得於韓氏之《外傳》。史家學《春秋》者,必深於《詩》,若司馬遷百三十篇是也。(屈賈、孟荀諸傳尤近。)《詩》部又當互通於樂。
──右十三之六
《禮》部《中庸說》,當互見《諸子略》之儒家類。諸記本非一家之言,可用裁篇別出之法,而文不盡傳,今存大小戴二家之記,亦文繁不可悉舉也。大約取劉向所定,分屬製度者,可歸故事,而附《尚書》之部;分屬通論者,可歸儒家,而入諸子之部。總持大體,不為鉤釽割裂,則互見之書,各有攸當矣。
──右十三之七
《樂》部《雅樂歌詩》四篇,當互見於《詩》部,及《詩賦略》之雜歌詩。
──右十三之八
《春秋》部之《董仲舒治獄》,當互見於法家,與律令之書,同部分門。說已見前,不複置論。
──右十三之九
《論語》部之《孔子三朝》七篇,今《大戴記》有其一篇。考劉向《別錄》,七篇具出《大戴》之記,而劉、班未著所出,遂使裁篇與互注之意,俱不可以蹤跡焉,惜哉!
──右十三之十
《孝經》部《古今字》與《小爾雅》為一類。按《爾雅》,訓詁類也,主於義理。《古今字》,篆隸類也,主於形體。則《古今字》必當依《史籀》、《蒼頡》諸篇為類,而不當與《爾雅》為類矣。其二書不當入於《孝經》,已別具論次,不複置議焉。
──右十三之十一
《樂》部舊有淮南劉向等《琴頌》七篇,班固以為重而刪之。今考之《詩賦略》而不見,豈誌文之亡逸邪?《春秋》部六“省《太史公》四篇。”其篇名既不可知,按《太史公》百三十篇,本隸《春秋》之部,豈同歸一略之中,猶有重複著錄,及裁篇別出之例邪?
──右十三之十二
漢誌諸子第十四
儒家部《周史六韜》六篇,兵家之書也。劉恕以謂“《漢誌》列於儒家,恐非兵書。”今亦不可考矣。觀班固自注:“或曰孔子問焉。”則固先已有所不安,而附著其說,以見劉部次於儒家之義耳。雖然,書當求其名實,不以人名分部次也。《太公》之書有武王問,不得因武王而出其書於兵家也。《漢誌》歸道家。劉氏《七略》,道家兵家互收。《內經》之篇有黃帝問,不得因黃帝而出其書於方技也。假使《六韜》果有夫子之問,問在兵書,安得遂歸儒家部次邪?
──右十四之一
儒家部有《周政》六篇,《周法》九篇,其書不傳。班固注《周政》雲:“周時法度政教。”注《周法》雲:“法天地,立百官。”則二書蓋官《禮》之遺也。附之《禮》經之下為宜,入於儒家非也。大抵《漢誌》不立史部,凡遇職官、故事、章程、法度之書,不入六藝部次,則歸儒雜二家;故二家之書,類附率多牽混,惜不能盡見其書,校正之也。夫儒之職業,誦法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因以所得,自成一家之言,孟荀諸子是也。若職官故事章程法度,則當世之實跡,非一家之立言,附於儒家,其義安取?故《高祖》、《孝文》諸篇之入儒,前人議其非,是也。
──右十四之二
儒家《虞氏春秋》十五篇,司馬遷《十二諸侯年表序》作八篇;或初止八篇,而劉向校書,為之分析篇次,未可知也。然其書以《春秋》標題,而撰著之文,則又上采春秋,下觀近世,而定著為書,抑亦《春秋》,之支別也。法當附著《春秋》,而互見於諸子。班《誌》入僅著於儒家,惜其未習於史遷之敘列爾。
──右十四之三
司馬遷之敘載籍也,疏而理;班固之誌《藝文》也,密而舛。蓋遷能溯源,固惟辨跡故也。遷於《十二諸侯表敘》,既推《春秋》為主,則左丘、鐸椒、虞卿、呂不韋諸家,以次論其體例,則《春秋》之支係也。至於孟、荀、公孫固、韓非諸書,命意各殊,與《春秋》之部,不相附麗;然論辨紀述,多及春秋時事,則約略紀之,蓋《春秋》之旁證也。張蒼曆譜五德,董仲舒推《春秋》義,乃《春秋》之流別,故終篇推衍及之。則觀斯表者,求《春秋》之折衷,無遺憾矣。至於著書之人,學有專長,所著之書,義非一概,則自有專篇列傳,別為表明;亦猶劉向、任宏於校讎部次,重複為之互注例也。班氏拘拘於法度之內,此其所以類例難精而動多掣肘歟?
──右十四之四
《賈誼》五十八篇,收於儒家,似矣;然與法家當互見也。孝《賈誼傳》,初以通諸家書,召為博士,又出河南守吳公門下。吳公嚐學事李斯,以治行第一,召為廷尉,乃薦賈誼。誼所上書,稱說改正朔,易服色製度,定官興禮樂,草具儀法。文帝謙讓未遑。然諸法令所更定,及列侯就國,其說皆自誼發之。又司馬遷曰:“賈生、晁錯明申商。”今其書尚可考見;宗旨雖出於儒,而作用實本於法也。《漢誌》敘錄雲:“法家者流,出於理官。”蓋法製禁令,《周官》之刑典也。“名家者流,出於禮官。”蓋名物度數,《周官》之禮典也。古者刑法禮製,相為損益,故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而五刑之屬三千,條繁文密,其數適相等也。是故聖王教民以禮,而禁之以刑。出於禮者,即入於刑,勢無中立。故民日遷善,而不知所以自致也。儒家者流,總約刑禮,而折衷於道,蓋懼斯民泥於刑禮之跡,而忘其性所固有也。孟子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夫法則禮刑條目,有節度者皆是也。善則欽明文思,允恭克讓,無形體者皆是也。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心,而後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所謂《關雎》、《麟趾》,仁義是也。所謂周官法度,刑禮之屬皆是也。然則儒與名法,其原皆出於一;非若異端釋老,屏去民彝物則,而自為一端者比也。商鞅、韓非之法,未嚐不本聖人之法,而所以製而用者非也。鄧析、公孫龍之名,不得自外於聖人之名,而所以持而辨者非也。儒分為八,墨分為三,則儒亦有不合聖人之道者矣。此其所以著錄之書,貴知原委,而又當善條其流別也。賈生之言王道,深識本原,推論三代,其為儒效,不待言矣。然其立法創製,條列禁令,則是法家之實。其書互見法家,正以明其體用所備;儒固未足為榮,名法亦不足為隱諱也。後世不知家學流別之義,相率而爭於無益之空名;其有列於儒家者,不勝其榮,而次以名法者,不勝其辱;豈知同出聖人之道,而品第高下,又各有其得失;但求名實相副,為得其宜;不必有所選擇,而後其學始為貴也。《漢誌》始別九流,而儒雜二家,已多淆亂。後世著錄之人,更無別出心裁,紛然以儒雜二家為蛇龍之菹焉。凡於諸家著述,不能遽定意指之所歸,愛之則附於儒,輕之則推於雜;夫儒雜分家之本旨,豈如是耶?
──右十四之五
《董仲舒》百二十三篇,部於儒家,是矣。然仲舒所著,皆明經術之意。至於說《春秋》事,得失間舉,所謂《玉杯》、《繁露》、《清明》、《竹林》之屬,則當互見《春秋》部次者也。
──右十四之六
桓寬《鹽鐵論》六十篇,部於儒家,此亦良允。第鹽鐵之議,乃孝昭之時政,其事見《食貨誌》。桓寬撰輯一時所謂文學賢良對議,乃具當代之舊事,不盡為儒門見風節也。法當互見於故事;而《漢誌》無故事之專門,亦可附於《尚書》之後也。
──右十四之七
劉向所敘六十七篇,部於儒家,則《世說》、《新序》、《說苑》、《列女傳頌圖》四種書也。此劉歆《七略》所收,全無倫類。班固從而效之,因有揚雄所敘三十八篇,不分《太玄》、《法言》、《樂》、《箴》四種之弊也。鄭樵譏班固之混收揚雄一家為無倫類,而謂班氏不能學《七略》之徵;不知班氏固效劉歆也。乃於劉歆之創為者,則故縱之;班固之因仍者,則酷斷之,甚矣,人心不可有偏惡也。按《說苑》、《新序》,雜舉春秋時事,當互見於《春秋》之篇。《世說》今不可詳,本傳所謂“《疾讒》、《摘要》、《救危》及《世頌》諸篇,依歸古事,悼己及同類也。”似亦可以互見《春秋》矣。惟《列女傳》,本采《詩》、《書》所載婦德可垂法戒之事,以之諷諫宮闈,則是史家傳記之書;而《漢誌》未有傳記專門,亦當附次《春秋》之後可矣。至其引風綴雅,讬興六義,又與《韓詩外傳》相為出入,則互注於《詩經》部次,庶幾相合;總非諸子儒家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