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靳艾眉家的那幢足有百年曆史的小樓就坐落在西湖邊上的滿覺隴中,那是一條四麵山丘環繞、綠樹擁抱的小山坳,幽靜得讓人心醉。小樓四周圍著一圈高出人頭的歐式鑄鐵欄柵,在小樓的前前後後圍出一大片院落來。圍牆的鐵欄柵上爬滿了各式蔓藤植物,我曾粗粗地點過,一口氣就數出了鳥蘿、絡石、常春藤、牽牛花、啤酒花、打破碗花花等七八種來。這些生機勃勃的植物相互糾纏在一起,沿著柵欄張牙舞爪地擴充著自己的地盤,以至於將整道原本通透無比的圍牆全都圍上了密不透風的綠葉。院落裏更是植物的天地,滿地的菊花、芍藥、鳳仙、夜嬌嬌擠擠挨挨地鋪成了一片綠毯,將那條通往小樓的卵石小徑嵌在了中間,幾株高大的老桂樹在綠毯上拔地而起,綠傘似地撐在小樓前麵。據說這些桂花樹在小樓建成之時就已經栽在了這裏,而那些花草是從何時開始蔓延起來的,可就無從得知了。
與滿院生機盎然的花草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這幢帶點兒歐式風味的小樓看上去卻已顯得陳舊無比,而且被牆上的花草蹂躪得蒼老不堪。小樓的四麵牆上已完全是爬山虎的天下,隻有僅存的那幾扇窗戶和一個大陽台還張著嘴,苟延殘喘著。那大陽台的台簷上,照例一排溜地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花盆,有花瓷的、有白陶的,甚至還有青瓦的。在這些頗為琳琅的花盆中,清一色地長滿了肥嘟嘟的太陽花,它們那充滿肉感的莖葉從花盆裏爭先恐後地爬出來,瀑布似地從陽台上懸掛下來,綠簾般的莖葉上密匝匝地開滿了血紅的花朵,象一張張笑臉迎著太陽獻媚,格外的耀眼,令四周張狂的爬山虎頓時相形見拙。我第一眼看見他們的時候,就不可抗拒地喜歡上了這些生命力旺盛的無聲精靈,並愛屋及烏地迷上了這幢氛圍奇特的小樓。我甚至在第一次被艾眉邀請來此作客的時候,就忍不住偷偷地掐了一小截太陽花藏在衣兜裏。我之所以會做出如此下作的舉動,完全是因為我有一個嗜花如命的老爸,而我又擔心艾眉不肯讓我去摧殘那美得令人驚豔的太陽花。
艾眉家的小樓給我留下的是如此至深的印象,所以當她用近乎懇求的語氣邀請我去她家陪她同住的時候,我竟不加思索地就答應了下來。盡管對於這幢小樓,人們有著種種神秘而又不詳的說法,盡管我也清楚地知道,艾眉要我去陪她的目的,完全就是因為她害怕。而我之所以會答應得如此爽快,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對這幢神秘的小樓實在是充滿了好奇心。
(二)
關於艾眉家這幢小樓的種種傳說,應該並不完全是空穴來風,自從七十多年前,艾眉的太爺莫名其妙地突然瘋癲了之後,這幢小樓就好象染上了什麼怪疾,不斷有住在裏麵的人莫名其妙地變成瘋子,於是逃的逃、瘋的瘋,本來人丁興旺的一個大家子,很快就敗落下來,到艾眉父親這一代,就成了僅存的一脈單傳了。可是悲劇並沒有停止發生,連艾眉的母親算在內,這幢小樓裏已有九人先後進了瘋人院。於是,各種各樣的傳說便在私底下滋生蔓延開了。
一種最盛行的版本是,據說當年在建造這幢小樓的時候,有一個外路的民工在上梁的時候失足從高處摔了下來,腦袋正好磕在一塊大青石板上,頓時就象炸開了膛的西瓜一樣,腦漿血水灑了一地。小樓的主人靳老爺(也就是艾眉的曾曾祖父)覺得很晦氣,於是在給這位暴死民工草草料理完後事後,拿出五塊大洋就打發了他的妻子,因為靳老爺覺得民工的死,責任完全在他自己,而新樓在還未落成之時就因這粗心的民工被沾上了血光之災,已是倒黴之極,再不能為此破費更多了。老實巴交的民工妻一手攥著丈夫的性命換來的五塊大洋,一手捧著滿麵的淚水,哭哭啼啼地領著年幼的兒子走了。然而靳老爺一定沒有想到,他如此對待民工之死,竟導致他陰魂不散。於是每到深更半夜之時,那民工的陰魂就會遊蕩出來,專門吸取小樓裏的男男女女的腦髓,以彌補他那全部流失的腦漿。那些定力強些的人,被吸點腦髓還不至於有多大的反應,最多隻是變得越來越健忘而已,但是定力差些的,被那陰魂吸過腦漿後,就會不可遏製地瘋狂起來。
另一種頗有說頭的版本則認為,小樓裏有鬼是必定的,但是那鬼並不是民工的魂魄,而是另一個醉死鬼。這一版本最有力的說詞是,假如那鬼魂是由暴死民工所幻化出來的,那就該在曾曾祖父一代便開始作祟,斷不會等到艾眉的太爺這一代才出來吸人腦髓。而在艾眉的太爺瘋癲之前不久,倒是曾經有過一個至關重要的情節的。據說,有一天,一個不知打哪兒來的漢子忽然醉倒在小樓門前,被好心的太爺瞧見,便叫下人抬進小樓喂以薑湯幫他解酒。在下人們的調理下,本來那醉漢已經有些清醒過來,可到了半夜裏,不知怎的那醉漢竟又忽然口吐白沫兩腿一蹬歸了西。這下小樓可就遭了殃,那醉死的鬼魂長駐在這裏不肯離去,還嫌一個人喝酒悶,老在深更半夜出來找伴,一聞到酒氣便纏住那喝過酒的人,要與之共飲,而最終又常常把別人嚇得神智不清。
此外,還有一種版本則對小樓采取了比較寬容的態度,這個版本的創始人是一位被當地人稱作“火眼”的風水先生,這位自稱是“唯物主義者”的風水先生認為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鬼魂,因此小樓裏發生的種種怪異現象也就決不是因為什麼鬼魂引起的,而是完全因為小樓本身的風水不好。據說,“火眼”先生曾經連續三天不吃不喝,拿著一把量天尺和一塊指南針,圍著小樓測算了三天三夜,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小樓陰氣太重,充滿了“不可預知的非確定因素”,對人體產生了強烈的“不利輻射”,導致屋人短壽和瘋狂雲雲。
對於前兩種說法,我是很懷疑的,雖然我不能肯定這個世界上一定沒有真正的鬼魂,但總體我還是持懷疑態度的。而對於第三種語無倫次、胡言亂語的說法,我更是覺得其荒謬可笑得不屑一顧。我倒是有一套自己的想法,許多在人們看來不可理喻的事情,其實往往都是有人在背後搗鬼的結果,所以沒準兒這個家族的內部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就跟《雷雨》中鬧鬼的情節一般,或者幹脆是為了爭奪財產什麼的,相互加害的結果罷了。這本來於我這個外人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但是我好奇的天性令我很想知道,到底有什麼手段能夠如此刻毒,可以致對手與癲狂而不致喪命,從而免於遭受法律的追究和責罰。
(三)
不久前,當艾眉的親哥成為第十個不幸者的時候,艾眉再也忍受不了恐懼的折磨了,她下定決心要搬出這幢令人毛骨聳然的小樓,然而,在這幢小樓裏已經整整做了五十多年的老保姆彌阿姨卻無論如何不肯同意,這位起碼有七十多歲的老阿姨喋喋不休數落著艾眉的任性,說,你父親已經撒手去了國外,唯一的哥哥又不幸去世,你可是這裏唯一的主人了,你想扔下祖宗的遺產不管,讓外人來糟蹋它嗎?
老保姆的話並不是無中生有,而是有所指的。據說在艾眉出生沒多久的時候,她父親就開始移情別戀,艾眉的母親無法將丈夫的心從那個有夫之婦的手中奪回來,於是便整天借酒澆愁,在艾眉九歲的時候,她母親終於在小樓裏突然瘋癲,繼而死在了瘋人院裏。沒過一年,失去了妻子的艾眉父親終於耐不住寂寞,將那位剛剛和自己的丈夫離異不久的女人娶進了家門,那女人同時還帶了兩個肮髒的小男孩過來,從此原本隻有一個哥哥的艾眉就極不情願地又多了兩個哥哥。
艾眉和她的親哥哥與這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兄弟之間自然是無法和諧相處的,於是,這幢小樓裏開始終日縈繞著孩子們的爭吵聲和哭鬧聲。更為糟糕的是,分成兩派的四個孩子與兩個大人之間也沒有培養起感情來,艾眉和她哥哥理所當然地不會給後母好臉色看,而那一對與這幢小樓毫無血親關係的毛孩子竟也不知好歹地敵視著這位給了他們安定生活的後爹,因為他們固執地認定是艾眉的父親導致了他們的母親背叛了他們的父親,所以他們對自己寄人籬下十分的不情願。這樣勉勉強強地生活了幾年,情況不僅沒有任何好轉,相互間的矛盾反而日漸加深,發展到後來,常常由口角引起一片混戰。十六七歲的孩子已經有了一股子蓬勃的蠻力,因而混戰的結果往往是艾眉的父親或者他的第二任太太滿臉掛彩。
孩子們的羈傲不馴使得艾眉的父親和他的第二任太太非常地頭疼,終於有一天,這對善於為了自己的歡愉舍棄其他一切的男女拋下自己的骨肉和這幢祖傳的小樓,一起移民到了加拿大。
走了大人後,四個孩子並未相安下來,明爭暗鬥仍在繼續進行著。由於艾眉一個女孩子,在關鍵的時刻總是幫不上哥哥多少忙,因此常常被那兩個外來的小子占了上風,幸好每每有彌保姆出來主持公道,使他們還不至於太過放肆。
彌保姆是艾眉奶奶從娘家帶過來的,艾眉的爺爺奶奶過世得早,所以彌保姆實際上就等於是艾眉父親的半個養母,是她親手張羅著艾眉的父母成的親,就跟所有的母親操辦自己的孩子成親一般,因此對艾眉和她的哥哥,彌保姆從小就寵愛無比,特別是艾眉的哥哥,彌保姆簡直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地愛護。艾眉父親的種種背妻棄子的做法曾令彌保姆十分的痛惡和失望,無奈之餘,她對勾引了艾眉父親的那個女人和她帶來的這兩個孩子,一直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她決不允許靳家的財產再旁落到他人的手中。
然而彌保姆畢竟隻是一個下人,她隻能幫助艾眉兄妹免遭那兩人的太多欺負,卻無法徹底趕走他們。據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受了氣的艾眉哥哥也漸漸沾上了酗酒的惡習,以致於最終重蹈了他母親的覆轍,在瘋人院裏自己了斷了短暫的一生。
我認為,所有這些,更印證了我對小樓內發生的一切怪事的看法。艾眉是我的好姐妹,倘若真要有什麼人敢對她加害,我是不該袖手旁觀的。這就更堅定了我搬去陪她同住的決心。
(四)
我在搬去艾眉家的小樓之前,專程去了父母家一趟,看望了兩老。自從去年我為了上班和加班方便,從家裏搬出去獨住後,就很少再回家去,倒是母親老不放心我一個女孩子獨自在外的生活,每周起碼都要來我這裏一趟,看看我有沒有什麼缺的。
當我到家的時候,母親已經在廚房裏把晚餐準備得差不多了,她對我說:“你別進廚房了,省得弄一身油膩。”
於是,我就跑到屋前的小天井裏,去看父親收拾花草,我驚訝地發現,那截被我從艾眉家偷回來的太陽花已經在老爸為它準備的肥壤沃土裏生根發芽了。
“爸,這太陽花怎麼樣?喜歡吧?”我轉過頭來,明知故問地望著站在我身後吃吃傻笑的老爸。
“喜歡,喜歡。這東西挺賤的,你看不到兩個月,已經長得象模象樣了。”老爸伸出兩個手指,愛撫地撥弄了一下那肥嘟嘟的葉子,臉上是一副陶醉無比的幸福神情。
“你們父女倆好洗洗手進來吃飯了。”母親把飯菜一一擺好,站在餐廳裏衝著我們喊道。當我從天井一腳跨進餐廳的時候,我忽然注意到母親的氣色非常不好,臉灰灰的,而且眼袋特別的重。
“媽,你晚上睡眠還是那麼不好啊?看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你爸那個打呼嚕的毛病你也是知道的,最近這兩個月啊,他不知怎麼搞的,呼嚕聲越打越響了,我晚上根本就沒辦法睡覺。”母親無奈地歎息著。
父親的呼嚕我是領教過的,他打起呼嚕來那簡直可以用“可怕”兩字來形容。他的呼嚕不僅聲音擾人,而且還配有一係列嚇人的表情:首先是無聲地張嘴,慢慢地張大、張大,這時他的雙眼微微張開,露出的卻完全是眼白,看不到一點黑色,他的胸部也開始慢慢地鼓起、鼓起,好象快要斷氣一般;突然,那張得已經老大的嘴巴開始艱難地吸氣,並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那聲響從喉頭迸發,繼而轉移到鼻腔,經久不息;當你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又開始鼓起鰓幫子猛烈地吐氣了,粗重的吐氣聲中還不時夾雜著噗噗噗的冒泡聲,好象渾身都在漏氣似的。我雖然和父母分房睡覺,但還是不止一次地被隔牆傳過來的父親的這種巨大鼾聲驚醒過。
這樣的呼嚕已是極為恐怖了,若是比這還厲害,那可真是有些難以想象了。可憐的老媽,本來就有些神經衰弱,經老爸的呼嚕這麼折騰,難怪會徹底失眠了。
“爸,你也該去醫院看看了,雖說打呼嚕不算什麼毛病,可對身體也沒有什麼好處的,況且還影響媽媽的睡眠。”我忍不住向老爸提出了要求,我知道老爸除了花花草草,最疼的就是我這個女兒了,我的建議他多少能聽得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