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 1)

1

我奶奶說,鴻運大酒樓的那場火,是西榴城從來沒有過的一場大火。我奶奶說她活了兩千一百年,活過了劉皇帝朱皇帝趙皇帝李皇帝時許多個朝代,見到過劉皇帝朱皇帝趙皇帝李皇帝時許多許多場大火,卻從來沒有見過比鴻運大酒樓這場更大的火。

塌鼻兒,西榴城建城以來,從我五歲起,再大的火都沒有這場火大。你看,你看,半個天空都紅了,整個西榴城都像被火燒著了。

我奶奶瑟縮著身子,把身體縮小得像個侏儒,躲在我的肩膀後麵,既膽怯又害怕又渴望和又好奇地在我背後露出著兩隻眼睛,一邊向起火的方向望著一邊小聲地說:塌鼻兒,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可怕,活了兩千多年都沒有覺得這麼可怕。西榴城怕是要出事了?我怎麼覺得連我的骨頭心裏都透著害怕?——這火裏有股子殺氣,塌鼻兒你聽,你聽聽,火裏有笑聲!誰在笑?啊!誰在笑?

我奶奶的情緒傳染了我,我發現我的身子也在發抖。這場火是場亙古未有的大火,我能想通,因為劉皇帝朱皇帝趙皇帝李皇帝時還沒有過十八層高的樓房,那時候的火當然不會燒得這樣宏偉壯觀,這樣有氣勢——當然也不會這麼可怕。但是,火裏有笑聲?

我覺得毛骨悚然。

鴻運大酒樓著火的這天風很大。

風聲帶著呼哨把街道上一人多粗的樹都連根拔了起來,許多家的房頂像煮沸了水的鍋蓋一樣嘩啦嘩啦直撲騰。這麼大的風卷著大火騰起在半天空,從我家住的這條街道望過去,就像一個巨大的火怪痛苦地和猙獰地扭動著身軀,做出著各種古怪的和奇形怪狀的舞蹈動作。劈劈剝剝的火聲中的確能聽到瘮人的笑聲。這笑聲就像鬼魂們的哭聲,仿佛全城的鬼魂們,我們西榴城周圍八十一座皇帝陵墓和亂墳崗亂墳園子的鬼魂們全都在火中大哭大笑。鬼魂們的哭聲和笑聲本來就沒有兩樣。哭是笑,笑也是哭。西榴城的居民們分辨不出鬼魂們是哭還是笑,因此他們大家都相信我奶奶的說法:大火燃燒的這天西榴城的鬼魂們在火中一直在大笑,大笑個不停。

風把鬼魂們的笑聲送到了全城各個角落。

大火燒了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後我們西榴城最宏偉壯觀、像一座輝煌的宮殿一樣的鴻運大酒樓轟然倒塌。全城的人都目睹了這一壯麗景象,那簡直像是一個巨大的積木,“轟隆”一聲巨響,火星飛濺,火星十分好看地,火樹銀花似的,令人眼花繚亂了那麼一小會兒,那麼大一座酒樓就不見了。我們全都看得目瞪口呆。

酒樓消失的這天夜裏我奶奶相當亢奮,她整夜都睡不著覺,整夜都在用她的小粽子腳踹我。踹一腳說一句:燒得好!把王六燒死了才好!要是把王六燒死了才好!塌鼻兒,你怎麼不說話?你不願意王六被燒死?

我不說話。

我也憎恨王六。

王六是該死,就憑他無端地打死了陳伯他就該死。但我奶奶惡毒地詛咒王六該死,卻不是出於對王六作惡多端的道義上的憎恨,我奶奶是嫉妒王六的暴富。自從我奶奶知道了她從前的鄰居、炸油條的王六一夜暴富成了一個大酒樓的總經理,我奶奶就把她從前對正統和皇權的狂熱轉變成了對金錢和財富的狂熱。我想起趙男的爹被民兵們坐了木樁,我奶奶說這樣處死的犯人很體麵。我想起王女被牛嶺人把木棍塞進下體,我奶奶說她更喜歡看把王女一刀一刀淩遲處死。我想,如果讓王六落在我奶奶手裏,王六的下場恐怕不會比趙男的爹和王女更好。對皇權的狂熱崇拜和對金錢的狂熱追逐,在我奶奶的內心深處其實都一樣有著對殘虐和對血腥的喜好——我奶奶當年出賣毛哥哥和她現在躺在被窩裏一腳一腳地踹我想咒死王六,她的心底裏其實都隻有一樣東西:殘忍的和血腥的仇恨。

我想想就渾身發冷。

想想睡在我腳那頭的我奶奶就渾身發冷。

我們人類,我們西榴城,用了兩千多年卻隻培養和給予了人一種感情:仇恨。一種視同類為仇的感情。我們人類的愛呢?我們怎麼會不愛人呢?沒有了愛,沒有了人類賴以為人類的那些美好的和崇高的感情,我塌鼻兒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義呢?

我怎麼不死呢?

我不死是因為我總長不大。

我總長不大是因為我奶奶總不死。

我奶奶死了我就長大了。

我渴望我長大。我知道,這是我渴望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