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小玉盯著榴花吊燈的時候眼睛裏看見的是另一個人：她的毛哥哥。
她看見，在那個炎熱的下午，她和她的父母、姐姐和妹妹們，她們姐妹六個一起坐在她家門口的地上圍著小木桌吃飯，儒雅的毛哥哥走進了院子裏。她第一次看見他，他小心翼翼走過我們院子窄窄的過道，她看見他雪白的襯衣，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白、白得耀眼的襯衣，就像天空上飄過的一團雪白的雲彩。那會兒她多想拽拽他的衣角，讓他看她一眼。她不敢。她的在火車站當搬運工的爹半截黑鐵塔似的坐在她身邊，她對他的拳頭恐懼極了。毛哥哥站在搖搖欲墜的樓梯欄杆旁，很文雅地向全院人笑笑。他對李嬸、對院子的人說，那些沉重的箱子裏是書，啊，全都是書。白襯衣和幾大箱書，是她從前的生活裏從來沒有過的。
她看見，小木樓頂上豎著的天線，那夜月光黯淡，繁星點點，黯淡的月光中那巨大的鬼直立在那裏盯著她看，她嚇得七魂出竅。她父親打她。雨點般的拳頭像打一個沒有知覺的布口袋。她媽和她的五個姐妹跪在這個暴君的腳下為她哭泣。沒有人敢反抗她父親的暴政和奴役。毛哥哥把她溫柔地抱在懷裏，他對她父親那暴君說，打人不對，打這樣一個孩子更不對。在此之前沒有人關心過她們活在這個人世上有沒有樂趣或者痛苦。沒有人關心過她們的靈魂和她們靈魂裏的感受。
她看見她的家，那個黑乎乎、潮濕的終年見不到陽光，終年彌漫著一股千年積聚起來的腥臊和腐臭，並且混合著一股千年不散的黴味兒的家。她躺在她家木板搭成的閣樓上，發著高燒。
她看見她的母親。那個總是穿著一身烏鴉一樣的黑衣服，總是貼著牆根兒走路的膽怯的小婦人。
她看見，後來她躺在了一個潔白的病房裏。她母親坐在病房的牆根下，病房的門開了，毛哥哥站在病房門口，他給她帶來了幾本書。他說：小芹，你必須讀書。讀書能改變你的命運。你不能永遠就生活在這樣一種貧寒和微賤裏，你得改變命運。她望著他，她發現她愛他，她第一次懂得愛一個人。那就是毛哥哥，也是院子人的甫先生。她靈魂裏第一個愛著的人。甫先生遭遇到了不幸，他的家族遭遇到了不幸，那會兒，她心痛地想為他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