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被淚水洗過的眼睛瑩瑩著清亮的光澤,冷笑著,目光灼灼地望著陳虹剛:那是你認為的,不!……西榴城的最後一個貴族就要死去。一個高貴的家族就要全部歿了。小剛,你不覺得我們應該至少為他進行一個禮節性的葬禮,為他獻上一曲彌撒曲?
陳虹剛明白小玉的話中所指。他沉默了一會兒:小玉,不要這麼說。這個世界上我們拯救不了任何人,我們能夠拯救的隻有我們自己。
不錯,小玉激憤道:我,你,還有我們滿家,你們陳家,西榴城的一些高貴的家族,這些權貴,都希望這個人死。小剛,你不覺得我們兩個完成了一次珠聯璧合的合作,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為了你父親把這個人重新投進監獄,我為了我父親騙取了甫家的信任,從甫和惠的屍體上找到了那張紙條。那張證明甫家的清白和我們的父親有罪的紙條。我把它交給了你,你把它毀掉了,對不對?
他不能否認。
他把條子燒掉的那一刻,實際也就燒掉了他甫家家族洗清冤屈的最後希望。現在,他完全清楚他做了什麼,他對他的家族做了什麼;他也完全知道,他做的,是人子所不齒的事情。他是個認賊作父和弑父的逆子。但他沒有感到難過,不,他早已從庸人的道德評價中掙脫了出來。他知道他屬於什麼。他屬於卑鄙者。而在這個世界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貴是高貴者的墳墓。他寧願做這樣一個卑鄙者。同他生父甫和民的最後一麵,也是和他生父的死別,那天回來,他躺到床上,倒頭就睡,竟然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直到馮媽把他從沉睡中叫醒。醒來,他覺得異常輕鬆,許多許多日子以來從來沒有過的輕鬆。那時他知道,他解脫了。他徹底地從一切道德的羈絆中解脫了。
解脫真好!
而小玉,小玉現在又提到了那張條子,小玉真傻。
小玉見他不回答,黯然道:真的,我真傻。我竟然把條子交給了你。是我害死了他。是我。
陳虹剛看著小玉痛不欲生的樣子有些憐憫她。他想,小玉要是也能像他一樣解脫就好了。他想勸說小玉。他說:小玉,你是傻。聽我說。不是你害死了他,也不是我害死了他。這件事情裏我們都不要責怪自己做錯了什麼。其實,坦率地說,也是句大實話,有那個紙條和沒那個紙條,這件事情,結局都不會有什麼改變,甫和民都得死。相信我,那張條子救不了甫和民的命。
小玉還是執拗:但是,是你!你說,是你毀掉了那張條子?
陳虹剛攤攤手,臉上帶著殘虐的笑:正如你所說的,為了我們的父親們,為了你父親死後的名節,我父親的名譽地位,我隻能這麼做。於是,我也就這麼做了。
果真?小玉喃喃著:果真,已經毀了?
陳虹剛端著酒杯走到小玉跟前:這有什麼奇怪,我們毀掉的比這更有價值、更不應該毀的東西還少嗎?
小玉久久地看著陳虹剛:照你這麼說,我們得為此舉杯慶祝?我們滿、陳兩家共同的敵人就要死了,是你、我,把我們的敵人送上斷頭台的,因此,我們得為此幹杯?
小玉也端起了酒杯。
酒杯裏紅紅的液體在輝煌的燈光下血一樣地豔紅。她端著酒杯看著陳虹剛。陳虹剛在她目光的注視中跟她碰杯,一飲而盡。
然後他笑,笑得十分奇怪。
小玉說:你笑什麼?
陳虹剛笑:你不覺得,我們在喝一個人的血?
小玉淒然道:甫和民的血?
陳虹剛說:不,我父親的血。我的血液中本來就流淌著的一個人的血。他說他想放盡我血管裏全部的血,讓我把血還給他。不過,我想,今生今世這已經不可能了。我在想,一個能夠喝自己父親血的兒子,在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麼不能夠戰勝?你說呢,小玉?
小玉有點迷惑,她聽不懂陳虹剛在說些什麼,喝他父親的血?他父親陳濟時的血?陳虹剛總有讓人琢磨不透的地方。不過,現在該輪到她喝了。
陳虹剛看著她:小玉,該你了。
是的,該我了。小玉說。
小玉緩緩地喝下了她那杯酒,臉頰上浮上了紅暈。她神態安詳地微笑著望著陳虹剛。這時,房間裏的音樂轉換成了《安魂曲》。
小玉微笑著對陳虹剛說:小剛,聽到了嗎?安魂曲,我們兩個人的靈魂都將在罪孽中得到安息,因為我們兩個……這句話她沒有說完。她突然覺得她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了,那句話壓在了她舌根底下。在她突然感到喪失了意識的一瞬間,她還微微地張開著嘴,臉上凝固著微笑。而就在她沒有了意識的微笑中,她看見,陳虹剛站了起來,把她緊緊地擁在了懷中……